夕陽西下。


    嬴斯年早已歸來,神色帶著幾分沒落,他並未去跟嵇恆說什麽,依舊跟過去一樣,去準備了一頓晚餐。


    隻是相較過去,豐盛了不少。


    還溫了幾壺酒。


    日落。


    天色泛著昏黃,魚鱗般的落霞,掛滿了整個天空,將偌大的鹹陽照的通紅。


    公子高幾人站在院中,也沒有去打擾,兄弟幾人也都在此刻保持了沉默,任誰都能看出氣氛的不尋常。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嬴斯年在嵇恆這住了六七年,從一個懵懂無知,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長為了一個聰穎青年。


    雖然後期,他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皇宮中的皇子學宮,但基本隔三差五都會迴來。


    眼下扶蘇已有明令。


    不準嬴斯年再跟嵇恆有來往,也禁止嬴斯年繼續來往這邊居住,君令如山,又是自己的父皇,嬴斯年豈敢違抗。


    今日是他為嵇恆做的最後一餐。


    胡亥倒是顯得很坦然,他反正不可能搬家,嬴斯年走也就走了,隻要這房子不被收走。


    他都無所謂。


    畢竟,若是這房子被收走,他可真就要流落街頭了。


    不多時。


    一方大案上就擺滿了菜肴。


    嬴斯年跟往常一般,笑著道:“夫子,吃飯了。”


    不一會。


    嵇恆就出了屋。


    去到水井旁,打了一盆水,稍微做了下清理,就坐到了位置上,他所在的案幾位置,早已盛好了飯。


    嵇恆看了眼案上美食,笑著道:“今日倒是有口福了,這次倒要多吃一點了,哈哈。”


    嵇恆爽朗一笑。


    也不講什麽禮節、禮數,也沒去搭理公子高等人,自顧自就吃了起來,吃的是噴香。


    胡亥也沒那麽多心思,伸著筷子就夾起了一塊魚肉,用力的嗅了一下,滿意的點點頭。


    他就好這口。


    見到嵇恆跟胡亥這模樣,公子高幾人倒顯得有點尷尬,遲疑了一會,也是拿著筷子吃了起來。


    對於筷子。


    他們其實早就熟練了。


    隨著扶蘇上位,蒸煎烹炒等家常做法,也漸漸傳至了朝堂,如今更是在不少朝臣家中蔚然成風。


    他們近水樓台,自掌握的更快。


    相較其他人的隨性,嬴斯年卻顯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吃上一口,就忍不住看嵇恆一眼,欲言又止。


    少時。


    嬴斯年終於鼓起了勇氣,怯生生道:“夫子,我……”


    “我今日之後,恐就要離開了,父皇下了令,我不敢違抗,我前麵找父皇說過,父皇沒答應。”


    嬴斯年聲音細微如蚊蟲。


    顯得底氣不足。


    嵇恆嘴裏咀嚼著一快蘆淞,含糊不清道:“我知道,你其實早該走了,這麽大個人,哪能一直待這。”


    “大丈夫之誌,應如長江東奔大海,何苦戀倦這泥丸之所?你是扶蘇的長子,若是沒有意外,當也是大秦的三世皇帝。”


    “你肩上的擔子很重。”


    “承上啟下。”


    “不過你雖見識跟胸襟不小,卻跟之前的扶蘇很像,對天下事情洞悉之力不足,對地方了解甚少。”


    說著。


    嵇恆也是莞爾。


    他笑道:“當年我還讓你父、胡亥幾人去重走大秦的舊都,去體察一下地方情況。”


    “不過那時因王賁突然病逝,最終草草結束,雖後續是走完了,卻也是少了不少體驗。”


    “當時我記得還見到了幾個不錯的官吏,很多都不願高升,隻想守著那一畝三分地,還有就是為其他官員把持了上升渠道,上升無門。”


    “嗬嗬。”


    “眼下這幾人似還都不錯,而這或許就是你日後要麵對的問題。”


    “如何提拔官吏。”


    “讓有能有才的人,能為大秦所用,而不是被安置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位置,或者被人死死的壓在底層,得不到晉升機會。”


    “但也還好。”


    “天下很大,人才很多。”


    “大秦用不完的,也不可能人盡其才,人盡其用,但如何提拔官吏,卻是一門藝術,其中門道,你卻是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說著。


    嵇恆遲疑了一下,說道:“大秦日後真正選拔路線,其實是相對單一的,便是從學室提拔,畢業即為官為吏。”


    “就目前而言。”


    “學室製度是很先進的,培養的都是全麵的人才,即插即用,可以安排到任何位置。”


    “但隨著天下穩定,學室製度定然會出現崩塌的,到時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從學室出來的官吏,都有著極強的素質。”


    “能力高,文采出眾,也有著極大的栽培能力,前景也更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代新人換舊人,新的一批人往往都會勝過上一代。”


    “但這未必是好事。”


    “學室的越發成熟,會導致幾乎是模版化的生產官吏,這些人很多已缺乏了自己的想法,在尋常時候,基本是天下官吏很好的填充者。”


    “然一遇到問題,或者遇到自己沒有經驗,沒有學過,甚至是沒有聽過的問題,這類人很容易慌了神。”


    “所以選拔官員,要多方向多突途徑,不要固守一方,即便這一類看著很優秀,也不要迷信。”


    “不然大秦絕大多數官吏,都會逐漸為一群‘家門、學門、機關門’的三門門生取代。”


    “這些人是不知道底層情況的,也一向不食人間煙火,太多這類官吏把持地方,一定會出狀況的。”


    “故一就算用,也要壓著用,把這些所謂的精幹,全都下放到底層曆練一陣,這才能檢驗出他們是不是有真才實學,而不是光憑門第。”


    聞言。


    嬴斯年若有所思。


    他在心中咀嚼了一陣,也是連忙點了點頭道:“學生記住了。”


    嵇恆點頭。


    他並非是危言聳聽。


    後世出過太多這種三門官吏了,出了家門,就入學門,學門畢業,就直接進入各類機關政地,然後飛快的爬升。


    在立國初是沒問題的。


    但隨著天下越發穩定,這一套體係,就會為人利用,最終演變成模板化的官吏培養,這類人如果太多占據高位,那是天下的災難。


    而且他可是清楚。


    明清時的文人,字寫的很好,文章也有理有據,接人待物,讓人如沐春風,在平常時候,可謂是一方精英,但真的出了事,當場就抓瞎了。


    根本不堪大用。


    越到後麵,這種模板化培養出的人,就越沒有底線,他們的目的隻是升官發財,一旦掌握了權勢,便會很快熟練自然的加入食利階層,然後心安理得的吸食百姓的民脂民膏,毫無一絲一毫為民的想法。


    當官便是為了發財,為了做高高在上的老爺,封妻蔭子,而這些人往往就成了天下的國之大臣,青天大老爺,百裏諸侯。


    越是到後期,舊有的取仕之路,就爛的越徹底,唯有不斷改,不斷用新的方式,才能減緩。


    但終還是有積重難返的一天。


    這也是無奈。


    胡亥、公子高幾人也若有所思,他們其實就沒想過這些,心裏對學室製度也是很讚揚的。


    卻是沒想到,嵇恆看的這麽遠,想的這麽深刻,直接點出了學室製度日後的崩壞。


    並對嬴斯年加以提點。


    嵇恆道:“取仕之法,不能單一,也不能過去依賴一種,唯有多種並進,並不斷更替,才能保障這些出仕的人,不是群模板化的工具人。”


    “不過很難。”


    “天下越穩定,對於製度的破壞就會越大,而製度是死的,是需要人去執行的,這就注定會出現問題。”


    “我也沒太多解決辦法。”


    “這恐需要你自己日後去摸索解決了。”


    嬴斯年連忙點頭。


    嵇恆又道:“至於其他的,我其實也沒什麽能提醒了,無非是現在的帝王繼承者,絕大多數都身居宮內,不知曉天下實情,這也沒辦法。”


    “若是放在地方曆練,卻很容易出現狀況。”


    嵇恆搖搖頭。


    他對此也沒啥建議。


    這種二選一,就要看帝王自己的選擇,但無論哪一種,都有隱患跟弊端,隻能兩害取其輕。


    不過輕重不由自己定。


    而是帝王。


    嬴斯年恭敬的朝嵇恆一禮,舉杯道:“這幾年,多謝夫子教導,嬴斯年獲益良多,受益匪淺。”


    “嬴斯年感恩。”


    說著。


    嬴斯年舉杯豪飲。


    見狀,嵇恆眼皮一跳,這酒桌文化可不建議,他可不想見到日後天下遇人遇事先敬酒。


    這是劣習。


    嵇恆瞥了眼酒杯,又望著嬴斯年殷切感激的目光,遲疑了一下,還是舉了起來,淡淡道:“這杯酒之後,過去的一切就翻篇了。”


    說完。


    嵇恆將杯中酒飲了。


    隨後,也不再多言,繼續吃著,他其實沒啥太大的情緒波動,也早就知曉會有這麽一日。


    這時。


    胡亥笑著道:“既然,現在斯年要走了,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那長子馬上也八歲了,要不你就繼續代勞一下?”


    “日後沒準還能混個一官半職,也算光耀門楣。”


    胡亥笑盈盈的看著嵇恆。


    嵇恆臉一黑,冷哼道:“你家那小子,還是你自己教吧,我可沒那個心思,嬴斯年我原本就沒同意。”


    “至於光耀門楣,你家那小子隻怕有點難度。”


    胡亥撇了撇嘴,嘀咕了一聲小氣,也沒有再多說。


    就在這時。


    門外響起了一道輕微的敲門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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