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輦中。


    扶蘇跟嵇恆相向而坐。


    裏麵很空曠,擺放著幾方案幾,上麵堆放著一些奏疏。


    扶蘇沒有看奏疏,隻是神色複雜的看著嵇恆,嵇恆在屋外說的那番話,其實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沒有想到,嵇恆會這麽做,也沒想到,嵇恆表現出的態度,竟比自己還決絕。


    不過。


    他也清楚。


    嵇恆是為了什麽。


    有所失,必要有所獲。


    嵇恆從來都不是一個吃虧的人,他之所以在外麵主動丟臉,恐是為了向自己索取更多。


    他目光深邃的看著嵇恆,道:“你又想要什麽?”


    嵇恆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淡淡道:“我要掌控大秦改革跟發展的所有大權。”


    “不可能!”嵇恆的話剛說出口,扶蘇就直接拒絕了。


    這權柄太大。


    他不可能放給嵇恆。


    而且他過去已為嵇恆算計、擺了一道,若是將改製跟引導天下發展的大權在度交到嵇恆之手,隻怕這天下恐真就成了嵇恆的天下了。


    “想都別想,我不可能再上你的當,之前你通過各種政策,將大秦很多製度跟政策已改的麵目全非,若是在把大權交給你,隻怕這天下真就要易主了。”


    扶蘇態度很堅決。


    他絕不可能就此鬆口。


    他本就沒那個精力跟能力去跟嵇恆鬥智鬥勇,要是在把大權盡數歸嵇恆,天下可真就要大變樣了。


    這大秦也真就換天了。


    嵇恆輕笑一聲,平靜道:“這是交易,而且我的任何改製,最終都會呈到你的案上,你無須對我這麽警惕跟戒備。”


    扶蘇冷哼一聲,根本不信。


    他可沒那個心眼去跟嵇恆較量,就算是張蒼都不一定能看出嵇恆的算計,他又哪有辦法反製。


    見狀。


    嵇恆眉頭一皺。


    他也知道,扶蘇不可能退讓,雖然心中早就清楚了,但多少還是有些失望。


    他又道:“天下改製的官員,要由我自己挑選。”


    扶蘇臉皮一抽。


    他深吸口氣,壓下心頭的火氣,咬牙道:“不行,改製事關大秦基業,豈能全由你把控?”


    “不準!”


    嵇恆搖頭:“這個沒有迴旋的餘地,改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機會也都是稍縱即逝,若是機構裏有橫插一手的人,隻會將改製攪得烏煙髒氣,亂七八糟。”


    “這貽誤的是大秦。”


    “而且……”


    “這些大臣都是你的人,伱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他們?總不能我一個跟他們素未謀麵的人,跟他們見過幾麵,就能讓他們倒頭就拜吧?”


    “若是當真如此。”


    “大秦這天下還是早點易主為好。”


    聞言。


    扶蘇臉色一沉,他遲疑片刻,掙紮道:“可以,不過名冊我要先過目,最終再裁定。”


    “可。”嵇恆道。


    “還有嗎?”扶蘇一臉警惕,他可不敢掉以輕心,跟嵇恆這種聰明人大交道,不能有半點放鬆大意。


    不然恐會被算計的連渣都不剩。


    他可是深知,嵇恆謀算之厲害,就坐在西城那間小院,卻謀算了整個關東,將整個關東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而且整個關東能看出這一切的隻怕是屈指可數,就算看出了,也根本無濟於事,因為大勢已成,根本不是人力能撼動的。


    “我要你赦免一人,並特許其進入改製府。”嵇恆想了想道。


    “誰?!”


    “張良。”


    騰地一下,扶蘇猛的拍案而起,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嵇恆,咬牙道:“張良?”


    “嵇恆,你不要得寸進尺。”


    “你知道張良是誰,也知道他做過什麽,你明明什麽都知道,如今還想讓朕赦免他?!”


    “你真以為朕就任你拿捏。!”


    “你過去跟張良私會的事,朕其實早就知道了,隻是並未放在心上,因為朕知道,你跟他從來都不是一路人,但你想讓朕赦免他。”


    “絕無可能!”


    扶蘇一臉堅定。


    他對張良沒有任何好感,當年博浪沙刺殺始皇,而後又在天下各地各種生事鼓噪是非,擾的大秦很頭疼。


    在關東叛亂後,經過調查,也是張良在暗中串聯,不然關東亂象不會那麽快成氣候。


    而當初章欷、翁仲等人東出受阻,被拖在三晉之地,也都是張良在暗中出謀劃策,各種破壞大秦進軍的步伐。


    因為張良,天下不知多死了多少人,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六國餘孽,本該人人得而誅之,眼下嵇恆竟還想讓自己赦免,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尤其是嵇恆還想讓張良參與天下改製,這更是聞所未聞,哪有將反叛敵人引入大秦心腹的?


    這不是給自己生事嗎?


    荒謬至極。


    嵇恆淡淡的看了扶蘇一眼,大致清楚扶蘇為何這麽動怒,因為張良跟大秦一向是水火不容,也因為很多次謀劃,讓大秦損失慘重。


    扶蘇眼裏根本容不得張良。


    嵇恆點頭。


    他淡淡道:“我知道你為什麽這麽氣憤,也知道為什麽你這麽接受不了,但我選擇張良,有我自己的理由。”


    “朝堂官員也好,關東官員也好,他們都是大秦的臣子,換句話說,他們都是食利者,也都是大秦過去體製的獲益者。”


    “讓他們提出辦法,你真以為能做到?讓他們自己革自己的命,你真以為那麽容易實現?”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道理是一樣的。”


    “張良跟大秦的立場不同,他看事的角度也不同,給出的判斷跟觀點,相較大秦的臣子,無疑更加敏銳跟鋒利。”


    “唯有全麵考慮,全麵看待,才能正確的評估一個製度的好壞,若隻是為了滿足得利者的改製,那這樣的製度改與不改又有何區別?”


    “不過是勞民傷財罷了。”


    “朝堂官員代表著關中,蕭何、曹參等人代表著關東,而張良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底層。”


    “雖然他不是底層。”


    “但想鼓動底層生事鬧事,必然是對底層情況深有了解,這是朝堂官員、關東官員不及的。”


    “他們的屁股沒在地上。”


    “改製是改的天下方方麵麵,而非隻是改中上頂層的,我過去不止一次的說過,天下的土壤已經變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


    “士大夫階層以為這個民是自己,天下官吏認為自己才是皇帝眼中的民,貴族百姓,認為自己才是這個民。”


    “但他們真的是民嗎?”


    “亦或者他們真能代表全部的民嗎。”


    嵇恆搖頭。


    “不能的。”


    “他們是民,但隻是一小撮民,天下真正的民,是時刻在田間地頭耕種的黔首。”


    “你真以為天下歸秦,就是靠的武力?若真是靠武力,關東就不會複叛了。”


    “六國貴族才多少人。”


    “之前關東叛亂時,造反的又是多少,很大部分,便是民眾厭倦了大秦,對大秦征發無度,索取無數生出了不滿。”


    “之所以這麽快平定。”


    “也是因為大秦真的在施行仁政,很多人消減了鬥誌,不然天下不會這麽快平定的。”


    “而且關中也會亂。”


    “甚至於,關中苦秦還更久。”


    “若是真讓他們知道,天下其實還能有另外一番光景,隻怕關中拋棄你嬴氏會很快。”


    “底層人所求不多。”


    “隻為一家溫飽,能有個自己的房子,有幾十畝自己的田地,隻是這麽簡單的願望,依舊很難做到。”


    “因為食利者太貪了!”


    “他們恨不得敲骨吸髓,將底層人壓榨的幹幹淨淨,永生永世為他們的奴仆。”


    “甚至連生的盼頭都要奪走。”


    “我不喜歡。”


    “我想要改變這個現狀。”


    “不過僅憑我個人是做不到的,所以需要在製度上製衡,但製度同樣不是萬能的。”


    “因為製度需要人去執行。”


    “故……”


    “靠一個製度,就想江山永固,完全是癡心妄想,因而我想謀取另外一個道路。”


    “靠提高生產力,大幅提升各類產量,借此保障底層溫飽,繼而給天下營造一個穩定的環境。”


    “這條道路能走多久,我並不清楚,但可以預見的,隻要技術能不斷突破,便能將大秦國祚不斷往後延,除非內政完全崩壞,必須推倒重來,不然大秦還是能立世很長時間。”


    “然也正因為此。”


    “在初期,對製度的需求很高,因為這將保障大秦今後幾十年的發展路線,因而容不得半點馬虎,更容不得有半點遺漏。”


    “張良是六國餘孽不假。”


    “但我跟張良見過,還有過一段交流,其心誌頗高,同樣有濟世之心,隻是我跟他選擇的道路不同。”


    “然依舊能為我所用。”


    “所以我依舊要堅持我的想法,特赦張良,特許其進入改製府,並委以重任。”


    “以彰寬仁跟容人之量!”


    扶蘇陰晴不定。


    “你當真能保證,他能為秦所用?”扶蘇道。


    嵇恆搖頭,他笑著道:“我隻能保證,其他朝臣會跟他爭鋒相對,繼而讓道理越辯越明。”


    “從而為天下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至於改製之後,張良是走是留,並不在我,而取決於你。”


    扶蘇沉默。


    他沉思良久,點頭道:“好,朕就再相信一次。”


    “這也是最後一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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