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八匹!”


    “這是陛下的車輦!”


    “陛下竟親自出宮去請這人,那人究竟是什麽來頭啊?!”


    “他不是皇室私奴嗎?”


    “……”


    城中。


    望著八匹高大雄偉的駿馬,拉著的馬車,路旁的市人全都驚住了,大秦是一個等級森然的天下。


    唯有皇帝的車輦,才能用八匹馬來拉,而現在車輦卻朝著西城駛去,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西城那人,竟讓大秦皇帝親自出來相請,這種待遇,他們在鹹陽活了幾十年,也是第一次見到。


    所有人滿心震驚跟好奇。


    原本他們還以為西城那人要大禍臨頭,畢竟秦二世已給足了顏麵,卻還在那裏故作姿態,一旦惹怒了皇帝,還能落到了好?


    結果。


    皇帝不僅不怒,反而親自屈尊前去,這屬實出乎了很多人意料。


    城中市人低聲竊語。


    互相打探著消息,好奇西城裏究竟住著何許人,竟能這麽狂傲,甚至連陛下都必須屈尊盛情邀請。


    不過。


    他們能打探出的消息有限。


    問來問去,打聽到的都很破碎,也很零散,沒有多少有用的信息,不過的確越來越多人朝著西城的街巷湧去。


    想看看西城是何人。


    順便也想看去看大秦二世皇帝的尊榮。


    西城的大道,早已為官府清空,留下了無比寬敞的大道,沒一會,數十匹駿馬就出現在了道上,其後漸漸多出了一兩馬車。


    領首的將領是繚可。


    走在熟悉的街道,他也是百感交集,尤其是接到吩咐,這次去的還是嵇恆住處,更是五味陳雜。


    他能有今日之風光。


    很大程度是因為嵇恆的提點,如今也算是衣錦歸來。


    策馬揚鞭。


    繚可微微一夾馬腹,加快了一下速度,很快,一群人就到了嵇恆的住處,外麵停著不少人馬。


    是之前來傳信的侍從。


    此外。


    公子高等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如今正在院外恭候,繚可從院外等候的人臉上一一掃過。


    卻是沒有發現嵇恆身影。


    他翻身下馬,去到扶蘇的車輦外,低聲道:“陛下,到了。”


    馬車內很安靜。


    並無什麽聲響,魏勝也早早搬了一個低案,墊在了馬車下。


    很快。


    馬車簾子被掀開。


    一身常服的扶蘇,出現在了眾人視線中,他淡淡的掃過四周,踩著低案,再次踏入到了這塊地界。


    扶蘇望著已有些斑駁的牆壁,上麵還留著不少歲月衝刷的痕跡,眼神也頗為感慨。


    他已有五六年沒來過了。


    自從那時,聽從嵇恆的建議,他就沒再踏足過這個地方,有什麽事,都是讓嬴斯年傳話。


    倒也算是自在。


    不過這一次前來,跟過去前來,心境已完全不同了,過去的他,對嵇恆可謂恭敬至極,甚至還帶著濃濃的崇拜氣息。


    他能一步步登上高位,掌控朝堂,收複山河,都是嵇恆在暗處為自己出謀劃策,指點迷津。


    也正是有了嵇恆相助,原本大廈將傾的大秦,才能一步步扭轉局勢,一步步重迴正軌。


    這都是嵇恆的功勞。


    其中付出的心力,扶蘇也不得不承認,定是十分龐大的,正因為此,他一直對嵇恆敬畏有加。


    從不去猜疑。


    但如今。


    他不得不思考,嵇恆出手,是不是別有用心,因為現在的大秦,已隱隱有點脫離他的掌控。


    雖然大權依舊在握。


    隻是天下的方向,卻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若非這次張蒼主動提醒了一下,他恐還沒有意識到。


    但也正是因為意識到了。


    生出了警惕。


    他才駭然驚覺,自己過去幾乎就是嵇恆的提線傀儡,完全毫無主見的聽取著嵇恆的一切建議跟政策。


    並完全遵從。


    這讓扶蘇心中很是驚恐。


    他是大秦皇帝,天下的君主,豈能任人擺布?而且還甘之如飴?這讓扶蘇十分的惱怒跟懊悔。


    後悔自己醒悟過來的太晚。


    也懊悔自己沒有多少洞察之力,過去先皇在時,不止一次的提醒過自己,要有辨別能有,要有洞察之力,他卻不以為然。


    更令扶蘇悲憤的是,嵇恆之前也提醒過自己,自己當時還滿口應下,自以為自己真的做到了。


    結果……


    完全是自欺欺人。


    他根本就沒有獨立判斷思考的能力,一直以來都隻是在聽從別人的意見跟主意,這本身並無錯。


    但他是君啊!


    豈能偏信一人而毫無懷疑?


    這是大錯。


    錯的異常離譜。


    錯到扶蘇每每想到,都不由咬牙切齒。


    扶蘇收迴目光。


    他定睛望向門口,嬴斯年等人早已恭候多時,隻是門口並無嵇恆的身影,嵇恆也並未出門迎接。


    這的確是嵇恆的性子。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並無言語,直接邁步朝院中走去,這段路,過去他走過了很多次。


    但這一次,感受最為不同。


    他很清楚。


    當自己踏入這間院落時,他跟嵇恆過去的信任,也將徹底碎裂,猶如破鏡一般,再無恢複可能。


    隨著扶蘇朝前,繚可等人連忙快走了幾步,將嬴斯年、公子高、胡亥等人攔在了院外。


    不容他們踏入院子半步。


    見狀。


    胡亥撇了撇嘴。


    心中也是頗為的不快。


    他現在就住在裏麵,把自己攔在外麵,這算什麽事?他還想聽聽嵇恆跟扶蘇會聊什麽呢。


    之前幾乎都沒旁落過。


    雖然心中不快,不過胡亥也不敢這時去觸扶蘇黴頭,現在的扶蘇跟嵇恆明顯氣氛不對,他這一平頭百姓,要是惹的扶蘇不快,扶蘇可不會念著自己。


    畢竟……


    他已不是宗室子弟了。


    遝遝遝。


    扶蘇的腳步很穩。


    一步接著一步的踩在青石板上,發出一陣陣輕微的腳步聲,四周很安靜,扶蘇的腳步聲清晰的落入到眾人耳中。


    不過眾人的心神,都不在此,都看向了那個敞開的大門。


    最終。


    扶蘇走了進去。


    魏勝輕咳一聲,將院門閉上了,並不容外界探聽。


    也不容繚可等人進去。


    院內隻有嵇恆一人,他之前就已派人進去查看過,而且是裏裏外外的搜查,沒有錯過任何死角。


    就為了避免生出意外。


    眼下。


    院內隻有嵇恆跟扶蘇兩人。


    扶蘇拾級而上,進到了大堂,剛進入大堂,就見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嵇恆依舊很懶散。


    他身子歪歪斜斜的靠在躺椅上,一隻手望抓著一個紙扇,另一隻手在撥弄著酒壺。


    見扶蘇進來。


    嵇恆淡淡道:“來了。”


    扶蘇點頭,拱手道:“扶蘇見過先生,當年一別,如今竟已五年了,真是時過境遷。”


    “先生比過去滄桑了不少。”


    嵇恆將溫好的酒,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推向了扶蘇,隨後笑著道:“這還是當年你送來的酒,隻不過我稍微做了一些改進,口感應該還行,你可以試試。”


    扶蘇看了眼清亮的酒水,滿眼感慨道:“那我倒要好好嚐嚐了,還記得最開始,我每次來先生這,都必須帶些東西,不然先生都不願與我多說兩句。”


    “不過這次我沒帶酒水。”


    “還請先生見諒。”


    嵇恆點點頭,並無言語,頗為放鬆的舉起酒樽,輕輕的點了一口,似乎很是享受酒水的醇正。


    見狀。


    扶蘇眉頭一皺,又很快舒展開,同樣舉樽,將杯中酒一口飲盡,道:“酒水不錯,比宮中的禦酒要好。”


    “這就是禦酒。”嵇恆道。


    “但已不是當年我帶給先生的禦酒了。”扶蘇感慨道,眼中浮現出一抹清冷。


    嵇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但它的確是禦酒。”


    扶蘇沉默。


    他主動給自己倒了一杯,這一次,他沒有一口飲盡,而是慢慢的品嚐起來,而後道:“的確有禦酒的口感,但跟過去味道不一樣了。”


    “這酒埋了十二年了,這是歲月的迴甘。”嵇恆輕笑著。


    扶蘇不置可否:“是啊,十二年了,我跟先生認識也有十二年了,第一次見還是在獄中。”


    “如今卻也跟當初相似。”


    “四周的高牆,跟監獄又有何不同?”


    “陳釀深埋的酒,終究失去了最初的青澀,我還是更喜歡當年的酒,至少不辣,還有迴甘。”


    “先生呢?”


    嵇恆嘴角微微揚起一抹弧度,笑著道:“我都不在意,隻要是酒,我都能接受。”


    扶蘇臉色一沉,不悅道:“但這是大秦,是我嬴氏的大秦。”


    “先生過了!”


    嵇恆麵色一正,神色平靜道:“酒再怎麽深藏,再怎麽發酵,它還是酒,它並沒有變。”


    “扶蘇現在隻想知道,先生想將大秦引向何處?!”扶蘇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嵇恆,仿佛要將嵇恆看穿。


    嵇恆沉默不語。


    最終。


    他搖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扶蘇麵露慍色。


    嵇恆道:“我的確不知,我考慮不到那麽遠,天下從未有一勞永逸之事,世間萬事萬物都是變化的。”


    “不會因一人而改變。”


    “再好的製度,也需人去執行,也需人去遵守,我給不了你答案,不過我之前在獄中就說過。”


    “我的誌向是求變。”


    “變國家,變治式,變生計,變民眾,我從未動搖過。”


    “我想要創建的是一個向上的天下,隻是最終能走成什麽樣,我並不清楚,也不會去在意。”


    聞言。


    扶蘇一臉陰沉。


    他雙眸死死的盯著嵇恆,不滿道:“朕過去這麽信任你,為什麽你要算計朕?”


    嵇恆搖頭。


    他看向扶蘇的眼神有些古怪,笑著道:“我沒有算計過你,我隻是一直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隻是我們最初的路徑一樣。”


    “我不願天下塗炭生靈。”


    “而你為大秦公子,想挽大廈之將傾,最終你我一拍即合,從而一同達成了這個希望。”


    扶蘇沉默。


    他將杯中酒徹底喝完,沉聲道:“伱這四變之下,大秦還是大秦嗎?”


    嵇恆沉思片刻,反問道:“你認為天下真有永恆的帝國嗎?”


    “我是大秦皇帝。”扶蘇道。


    “但依舊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天下沒有永恆不滅的帝國,創造這個天下的從來也不是君主。”


    “而是在田間地頭辛勤耕種的耕夫,是官道上來往的商賈,是朝堂上進言的官員,是挑燈苦讀的學子。”


    “他們中絕大多數注定默默無聞,也都無法在曆史上留下姓名,但這些人的的確確才是曆史真正的主人。”


    “我改變不了這個現狀。”


    “我唯一希望的,便是讓天下能獲得更長久的安寧,讓萬民少受點人間疾苦。”


    嵇恆緩緩站起身。


    他輕歎一聲,神色很蕭瑟。


    正如魯迅所寫,翻開曆史,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都寫著‘仁義道德’,而那滿本曆史上都寫滿了兩個字。


    吃人。


    這就是曆史。


    也是天下長久的現狀。


    從古至今,不外如是。


    他其實能做的很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製度上做引導,從而為天下贏得更長久的安寧跟發展。


    他不知何時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也不知何時天下能做到禾下乘涼夢,更不知天下是否真能實現古之先賢推崇的天下大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可能的讓人活下去,不至於人相食,易子而食再發生,也盡可能減少家破人亡,民眾流離失所的情況發生。


    但很難。


    扶蘇神色複雜的看著嵇恆,再次恭敬的一禮,沉聲道:“先生誌向高遠,扶蘇佩服。”


    “但扶蘇才是大秦之主。”


    “是天下之君。”


    “天下如何,當由扶蘇說了算,而非是先生你。”


    “扶蘇這次前來,是請先生出仕的,為的是將大秦現有體製改良,以適應當下天下環境。”


    “扶蘇不希望先生再有私心了。”


    “不然……”


    “莫怪朕翻臉無情了!”


    嵇恆一臉平靜,並無任何迴答。


    他不會迴答。


    其實也早就做了迴答。


    兩人都清楚。


    扶蘇右手掌死死的抓著酒樽,掌間更是溢出了血,他一直盯著嵇恆,想聽到嵇恆鬆口。


    隻是終究是沒有。


    良久。


    扶蘇將酒樽扔在了地上,怒極反笑道:“好,既然先生早已打定了主意,扶蘇也就不再勸了。”


    “隻是出了那院門,扶蘇恐再難稱你為先生了。”


    “嵇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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