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認為不行。”扶蘇拂袖,並未對嬴賁的讚成有絲毫滿意。


    聞言。


    嬴賁倒是一愣。


    他狐疑的看著扶蘇,卻是不明白扶蘇究竟是何想法?


    提出建議的是扶蘇,否定的依舊是扶蘇。


    “臣愚笨。”嬴賁道。


    扶蘇冷哼一聲,漠然道:“宗正何必如此自謙,若是大秦的宗正都愚笨了,那天下豈非大多數人也都成了傻子。”


    贏賁啞然。


    他低垂著頭,雙眸茫然不解。


    他不知扶蘇究竟是什麽心思,難道真準備一意孤行,推行那什麽省州製?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太突然了。


    也太過武斷,並沒有經過詳細的討論跟計劃,匆忙執行,隻會適得其反,甚至擾亂大秦現有的進展。


    見狀,扶蘇麵色稍緩,似意識到自己態度有些強烈了,沉聲道:“若是初看,這個想法的確不錯。”


    “但細細深究下來,卻並沒有那麽美好。”


    “短時的確可以將這部分功臣安置在外麵,但時間一長呢?現在大秦的朝臣都年富力強,也都正處於為朝堂發光發熱之時,讓他們退下,朕於心不忍。”


    “然不騰出一些空缺,朝堂又如何安置這些功臣,畢竟在朝堂的大力扶持之下,那幾個地區無疑會得到飛速發展,這同樣是大功一件。”


    “若是立了功勞,而不行嘉獎,豈不讓人寒心。”


    “朕也做不到。”


    “此外。”


    “隨著天下安定,大秦醫館製度不斷完善,滿朝大臣能為朝堂盡職的時間無疑會大幅提升。”


    “久而久之。”


    “卻是會變成老人當政。”


    “其他下層官吏卻是晉升無門,如今韓信、蕭何等人,是仗著自己立下的大功,讓朕不得不賞,不得不提拔。”


    “但日後呢?其他官吏呢?”


    “他們可有機會立下這滔天軍功?立下這濟世安民之功?若是大秦尋常出身的官吏,需立下這麽大的功績才能檻檻立足朝堂,這豈不讓為大秦效力的官吏寒心?”


    “這段時間,朕深感憂慮啊。”


    扶蘇一臉愁思。


    嬴賁臉皮一跳,他已察覺到了一些異樣,陛下這是對朝堂的官員現狀有了不滿。


    但這比前麵那三級管理製更令人不寒而栗啊。


    嬴賁深吸口氣。


    他已不敢開口了,他知曉,這次扶蘇是早就有了定計,想對朝堂做一些變動。


    之所以找上自己。


    隻是因為自己是宗正,這個官職不是其他官員能勝任,敢接任的,但除了宗正,其他官員的職位安排,陛下恐都有了心思。


    扶蘇冷冷的掃了嬴賁一眼,搖了搖頭,平靜道:“宗正無需這麽緊張,這次隻是隨便談談。”


    “臣遵令。”嬴賁道。


    扶蘇笑了笑,道:“夏商周三代以來,其實很長時間都施行的世卿世祿,隻不過隨著大爭之世拉開帷幕,世卿世祿漸漸為天下擯棄。”


    “士登上了天下舞台。”


    “攪動著過去數百年的激蕩風雲。”


    “世卿世祿的確被終止了,但世官沒有,除非身死,或者是違律被廢官,亦或者主動告老還鄉,出仕者幾乎都是當到死。”


    “更有貪婪者,即便病臥榻上,依舊不肯放手,這也導致了天下治理出現了不少的問題。”


    “而今天下安寧,急求大治,若是因這部分貪婪官吏,竊據權力,耽誤了民生,這豈非是置天下大治於不顧?”


    “朕為皇帝。”


    “卻是心中不忍啊。”


    聞言。


    嬴賁臉色慘白。


    他身子微微顫抖著,額頭冷汗四溢,嘴角更是小幅度一張一合著,臉色已是無比難看。


    他知道。


    這才是扶蘇的真正意圖。


    前麵的都是幌子。


    扶蘇想改變現有的官場規則。


    廢除終身製!


    但僅在腦海想到這個念頭,嬴賁就隻覺頭皮發麻,手腳冰冷,他根本不敢去想,扶蘇當眾說出,或者隻是試探性說出時,朝臣的激烈反應。


    嬴賁咽了咽口水,緊張道:“陛下,這是不是太過草率了?臣認為此等大事當跟朝臣進行再三商議。”


    “臣惶恐。”


    說完。


    隻聽得噗通一聲,嬴賁跪在了殿中,大氣不敢多喘。


    扶蘇冷冷的看了一眼嬴政賁,眼中露出一抹蕭瑟,輕歎道“宗正對朕的想法也不看好嗎?”


    “臣不敢。”嬴賁道。


    扶蘇搖頭,拂袖道:“罷了,既然宗正不願朕再提,這次就姑且作罷,三日後,朕會在宮中設宴,宴請大臣,到時朕就去問問大臣的建議。”


    “朕同樣很好奇。”


    “大秦的這些臣子,究竟是私心更重,還是公心更重。”


    “朕也想看看,大秦的臣子中究竟是那些人讚成,那些人反對。”


    “不過……”


    “今日之事,朕不希望,提前為他人知曉,宗正應該能理解朕吧。”


    嬴賁連連點頭道:“臣絕不敢外泄,請陛下放心。”


    “對於宗正,朕還是放心的。”扶蘇笑著道。


    嬴政賁心神一凜,隻感覺脖子處有道冷風刮過,冷的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也是不敢再多待,急忙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門。


    嬴賁深吸口氣,後背已經濕透,一陣冷風吹過,隻覺透心涼。


    他心有餘悸的迴頭看了眼大殿,忍不住擦了擦額頭冷汗,他知道,沉寂五載的陛下,如今又要再次掀起大動作了。


    而且這次的大動作,相比以往,隻大不小,也會極大的影響朝堂日後的格局跟天下走勢。


    朝堂又要變了。


    這一幕,他其實經曆過。


    大秦立國之初,尉繚、王翦、蔡澤等開國重臣,除了剛開始還去朝會,後續基本都待在了家中,此後便是王綰,隗狀等老臣退下。


    在始皇駕崩前,李斯、頓弱、杜赫、老宗正等老臣,也都陸續退出了朝堂。


    而今的朝堂,其實已穩定持續了五年,眼下,陛下又準備大動了。


    大秦立國才十六七年,涉及多位三公九卿的大動就有了三次之多,眼下分明將迎來第四次。


    隻不過。


    這一次會比過往任何一次都大。


    大到嬴賁心慌。


    嬴賁迴過頭,不敢再繼續待著,快速邁步離開了。


    他並不知道扶蘇會怎麽開口,也不知扶蘇想怎麽做到,但他卻清楚,大秦的君主一旦下定了決心,就一定會去做。


    這事不會改的。


    殿內。


    扶蘇坐在席上,掃了眼宗正離開的方向,眉頭微微一挑,他若是沒記錯,宗正年紀也不小了。


    當年始皇還特意說過,宗正可用,但不能長用,如今也算是給了宗正一個體麵退場的機會。


    他收迴目光,朝殿外道:“來人,去把繚可叫來。”


    說完。


    扶蘇看起了奏疏。


    不多時,繚可從大殿中離開,臉色很是凝重,更帶著幾分肅然,也並未在皇城多待,聽令完便離開了。


    沒多久。


    繚可擔任郎中令下侍郎的文書就送到了繚可住處,他也是關東這批功臣中第一個得到提拔的。


    因而也是迎來了不少人恭賀。


    不過繚可卻是知道,自己領的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也非是真的得到了陛下器重,而是成為了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隻不過陛下用自己這把刀想做什麽,他卻是不清楚,隻接到命令,宴會時,多安排人手,護衛大殿。


    以作禮儀。


    另一邊。


    繚可的被提拔,也是引起了不少朝臣注意,因為繚可被安置的地方太奇怪了,安排在了郎中令麾下。


    郎中令乃是負責宮廷秩序,護衛皇城的官差,繚可固然是出身關中,但過去可是在關東做事,而今一下提拔到身邊,這未免太過器重了。


    也有些人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所有人都正視起了接下來的大宴,因為這次大宴沒有關東的功臣列席,隻有朝堂的大臣。


    這同樣非比尋常。


    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稍微看得清形式,都能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西城。


    城中的暗流湧動,對院中幾人並無影響。


    不過現在嬴斯年在小院待的時間漸漸短了,唯有傍晚才會過來,尋常時候都得去皇子學宮讀書。


    對於去皇子學宮,嬴斯年頗為抵觸,覺得是浪費時間,尤其是習慣了外麵的自在,在學宮學著各種禮儀,更是深感痛苦。


    不過也不敢不去。


    而院中大部分時間都隻有嵇恆跟胡亥兩人。


    胡亥如今早就沉下心了。


    他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自己製造的紙上,一直在做著各種改進,想把造價給壓下來,繼而讓其得到正式的推廣,沒準他還能因此獲得爵位。


    嵇恆手持一把紙扇,頗為輕盈的給自己扇著風,不時會望幾眼院外,似在等待著什麽一樣。


    一旁。


    胡亥順著嵇恆的目光,看向了院外,好奇道:“嵇恆,你這是在看什麽?院外不一直這樣嗎?”


    嵇恆搖頭。


    他淡淡道:“我在等人。”


    “等誰?”胡亥一時來了興趣,他可是很少見嵇恆對他人這麽有興致的,當年就算是始皇,恐也沒有這麽殷切吧。


    “張良。”


    聽到‘張良’二字,胡亥瞳孔微縮,一臉驚詫道:“張良?你跟張良有過聯係?!”


    嵇恆點頭。


    他淡淡的笑道:“當年扶蘇向天下求賢時,張良來過,跟我也有過一段交談,我跟他定過一場約定。”


    “等天下亂局安定,我跟他再見一麵。”


    胡亥一臉不悅道:“張良有什麽好見的?不就是一六國餘孽,叛逆殘黨罷了。”


    “徒有虛名。”


    嵇恆看向胡亥,笑著道:“張良此人是很有才的,隻不過是因為遇到了我,不然勝負難料。”


    胡亥撇撇嘴,不以為然。


    天下從來就不缺能人才子,但能夠脫穎而出的,從來都隻是少數,他不否認,正是有了張良的相助,三晉之地,才能跟朝堂抗衡這麽久,甚至多次擊敗秦軍。


    若非三家心懷鬼胎,都不想讓自家實力折損太大,關東最開始的處境隻怕會更加艱難。


    但正所謂成王敗寇。


    張良輸了。


    他看向嵇恆,問道:“你見張良作何?以現在關東的情況,就算他想鼓動生事,恐也辦不到吧。”


    嵇恆哈哈一笑,神色輕鬆道:“這自然不是,隻是如見一位老友,敘敘舊,聊聊趣事,以慰平生。”


    聞言。


    胡亥一臉狐疑。


    他可不信嵇恆見張良會這麽簡單,不過就算張良有什麽歹意,也無濟於事了。


    天下已定。


    而且嵇恆很明顯不可能跟張良同流合汙,不然之前也不會給扶蘇獻計獻策那麽多。


    胡亥也不是很在意。


    就算嵇恆跟張良真見上麵,以四周的護衛情況,隻怕張良剛踏入院中,轉頭扶蘇就收到了消息。


    生死都在扶蘇手中。


    他看了眼屋外,看向嵇恆,沉聲道:“你真想廢了世官製?等兩日後宴會開始,隻怕會吵翻天。”


    “當年先皇在時,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也隻是讓一些臣子識時務的退下告老。”


    嵇恆淡淡道:“終身製本就不合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直為人占據著高位,又如何能調動底層官吏的積極性跟進取心?”


    “天下終究還是人治。”


    “舊的去了,新的上來,這也意味著朝堂秩序會重新更換,隻有這樣,皇權才能穩固。”


    “不然……”


    “朝堂之上,全是幾大家族的官員長期霸占三公九卿,掌控朝野,長此以往,其門人後生如雲,豈不架空了皇帝。”


    “當然這種情況比較少。”


    “更重要的還是為了利益的重新劃分,避免利益大量集中到這些長盛家族手中,這樣才能一定程度,保證天下的穩定。”


    “人的貪欲是無窮的,這麽長盛家族本就家財萬貫,有長期身居高位,到時索求的隻會更多。”


    “他們滿足了。”


    “那是否意味著流入到中下層的少了?”


    “中下層才是天下穩定的基石,所以有時候就要做‘殺雞取卵’的事,不要去考驗人性。”


    “也不要相信人性。”


    “沒人會去吸取教訓,就算知道會見血,他們依舊不會鬆手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保證流動性。”


    “唯有這樣。”


    “才能在一次次權利的更迭下,釋放出更多人為竊據的利益,以供給朝堂再分配。”


    “天下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胡亥若有所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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