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是真的?”


    “官府能有這好心?能讓你們迴去?”


    “你不會是在騙我們吧?”


    “是修長城的全部,還是就伱們這些?”


    “.”


    老者的話引來很多士兵質疑。


    也非是他們質疑。


    這跟過去官府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同,過去官府隻恨不得讓他們勞役到死,哪肯讓他們迴去,就算是迴去,也是急忙又找個由頭給征發迴來。


    而今還能有這好事?


    聞言。


    領首老者臉上擠出一抹褶子。


    他笑著朝天拱了拱手,道:“以前總聽人說長公子仁義,這次我算是知曉,這長公子的確是仁義,這次我們能迴來,也多虧了長公子,這是長公子頒布的命令,還能有假不成?”


    “我們可是有官府頒發的‘致’!”


    “就我們?那當然不可能,反正就我聽說的,修長城的大部分人,都會在接下來一兩月陸續遣迴,隻有那服役沒滿五年的,會繼續在北疆那邊繼續,這次就我看,至少能迴來十來萬人,甚至可能更多,這長公子真是個大好人啊。”


    領首老者對扶蘇是讚不絕口。


    其他役夫也不住誇讚。


    他們是發自內心的認為扶蘇好,若不是扶蘇下令,他們還不知什麽時候能迴去。


    士卒中有人冷聲道:“你們可別高興的太早,現在地方還在征發徭役,要在各地修建倉庫,你們這迴去,指不定又被征發了。”


    之前的瘦黑男子搶話道:“是啊。”


    “你們可要迴去慢點,若是被征發,記得修慢點,我可是打聽到,這是官府要加征口賦,能多拖一段時間就多拖時間。”


    聞言。


    這些役夫眉頭一皺。


    他們凝聲道:“地方又在征發了?”


    “但應該沒什麽事吧。”


    “我記得離開代郡時,那上吏說,殿下有意讓天下休養生息,沒道理放我們迴去,就又開始急忙的去動各種工程吧。”


    “而且。”


    “你這說的也不對。”


    “官府早就規定了,一般工程都有工期,若是工期內完成不了,役夫都要受罰,那懲罰可比多交的口賦要多,而且我們這次服役完,按律令是可以‘除三更’的。”


    “也就是免除三次更役。”


    “而這些信息,早已傳至地方,登錄在我們的‘役籍’上了。”


    “再說了,長公子仁義。”


    “肯定不會貿然的去加征口賦,而且就我們迴來的路上,還聽說官府已準備跟匈奴緩和關係了,到時北疆就安寧了,也正是基於要緩和關係,所以長城才會暫緩修建,我們這些役夫才能迴來,你說的這些,我不太相信。”


    見老者質疑自己,瘦黑青年有些急了。


    不過沒等瘦黑青年開口,韓信卻突然開口了。


    韓信道:“按老丈的說法,正是因為朝廷跟匈奴有意緩和關係,所以短時長城並無修建的必要,而若是朝廷跟匈奴真的緩和了關係,北方對匈奴的敵對,也會隨之消減,所以朝廷才讓你們迴來?”


    老者疑惑道:“難道不是嗎?”


    韓信輕笑一聲,並未做過多解釋,繼續問道:“那依老丈所說,現在長城並未修建完畢,也就意味著很多地方是存在著缺口,那官府可曾派人去盯防?”


    老者一臉茫然,撓了撓頭,不確定道:“應該會有吧。”


    “而且都緩和關係了,匈奴也沒必要這麽大費周章繞路吧,何況官府既然做出這樣的決定,肯定是有官府的道理。”


    韓信點點頭,眼中流露著異色。


    他目光看向北方。


    恨不得眼前就有一副北疆堪輿圖,更想讓這些役夫,將其中未修建完畢的部分標注出來,讓他對這些缺口進行排兵布陣,不過他現在手中並無堪輿圖,而這些役夫恐也標不出幾個位置,所以隻能在心中想想。


    但他的心神早已飄遠。


    這時。


    這群役夫跟其他幾人吵了起來。


    役夫都認為朝廷跟匈奴緩和後,天下的負擔會越來越少,他們今後的服役次數也會越來越少,服役時間也會越來越少,而且官府是真的想讓他們休養生息的。


    不然又怎麽會給他們送幾天的‘餱’食?


    這可都是糧食啊。


    而瘦黑青年等人則始終認為,這都是役夫的想當然,秦廷就是殘暴的,也根本不會念及他們,隻會變本加厲的勞役他們,哪兒會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就在眾人爭吵不休時,韓信抬起手。


    立即。


    四下安靜下來。


    他朝老者等人拱手道:“多謝老丈告知,就我看來,朝廷的確有緩和之意,而今也在有意的放緩各項工程,至於地方修建的倉庫,也的確不能算是惡政,畢竟當年皇帝宣揚的就是‘修人事以勝天’,各地有了倉庫,日後若真的出了大災大難,也能更快的得到救助。”


    韓信的話贏得役夫的一致讚同。


    隨後。


    韓信轉過身。


    他看向身後的士卒,冷聲道:“今天下午加練。”


    這句話一出。


    所有士卒都不由苦了臉。


    在韓信手中為士卒,本就十分艱苦,還加練,那不是要累死?


    役夫等人吃完飯,就直接離開了。


    瘦黑青年不滿道:“韓信,你這是什麽意思?分明是這些役夫亂說,你為什麽要我們加練?”


    韓信冷冷的掃了一眼,寒聲道:“你們真以為朝廷會跟匈奴緩和?”


    “緩和後北地就太平了?”


    “難道不是?”瘦黑青年一臉不服。


    韓信嗤笑道:“自以為是,要是一份緩和關係的令書,就能讓雙方冷靜下來,那過去數百年天下也不會起這麽多戰爭了。”


    “休戰隻是暫時的。”


    “匈奴人也絕對不會那麽老實。”


    “真就跟你和和氣氣。”


    “而長城在各地留下的缺口,則會成為匈奴人南下劫掠的突破口,而我們這些新征入伍的,日後免不了要去這些地方防禦,到時你們麵對的將是更加殘忍,更加冷酷的匈奴人。”


    “他們是真會將你們腦袋割下的。”


    “今日多練。”


    “是為了你們日後少流血。”


    “我不知草原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我韓信可以肯定,朝廷跟匈奴之間,必定還有一場大戰,若是你們不想死,就好好訓練,到時才能在戰場上活下來。”


    說完。


    韓信大步迴到了營地。


    其他士卒麵麵相覷,他們覺得韓信有些小題大做,但韓信這一副架勢,的確將他們鎮住了,若是韓信說的是真的呢?


    一念至此。


    所有人都嚴肅不少。


    不多時。


    營地內再度響起了踏踏的腳步聲。


    碭郡,大梁。


    這座昔日的魏國都邑。


    而今已是一座新城,被稱之為‘開封’。


    當年秦滅魏,王賁率軍圍大梁城,引鴻溝水灌大梁城,前後長達三個月,大梁城壞,最終魏王假無措開城出降,此後大梁城便已不複存在。


    秦一統天下後,在舊址旁另置開封縣。


    隻是附近人依舊稱為大梁。


    已入冬季。


    天氣漸漸冰寒刺骨起來。


    張良就站在城中,望著城中熱鬧景象,眼中卻十分忌憚。


    在這一月。


    他並未停下過腳步。


    一直試圖破局,打亂嵇恆的布置。


    也在各地散布了謠言。


    例如秦修倉庫,是為加征口賦,是為填秦人胃口,還有便是借征發之名,將在地方大行兼並,這些謠言剛散布時,的確引得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對大秦怒不可遏。


    秦廷的形象進一步惡化。


    然好景不長。


    隨著過去修建長城的役夫歸來,原本還破口大罵的民人,一下就調轉了方向,對扶蘇稱讚起來,不少家庭更是喜極而泣,連帶著不少城邑都熱鬧不少。


    尤其這些役夫還傳迴了一些話。


    朝廷意欲休養生息。


    這更是讓原本情緒激動、怒不可遏的民人,一下就冷靜下來,也如一盆涼水,狠狠的澆到了張良頭上,讓他頗為狼狽跟難堪。


    正是這數以萬計的役夫歸來,讓底層對秦廷的怨恨,一下子被消解了不少。


    他散布的謠言也直接沒了影響。


    張良收迴目光。


    他平靜道:“他果然是算到了。”


    “也早就做好了布置。”


    “從他為秦謀劃以來,天下散布出的謠言,已越發難起作用,就算引起地方一些動靜,也很快就被平息,再難如過去一般,讓天下都為之震怖。”


    “而散謠布惑的手段,也的確太稀疏平常了。”


    “他有所預防是肯定的。”


    “隻不過。”


    “在謠言還未散布前,就已做好了布置,說明他想的更周全,也計劃的更完善,也早就料到了這些,如此看來,想破開嵇恆步下的人心算計,恐真就隻能劍走偏鋒了。”


    張良抬起頭。


    他此刻站著的地方,正是開封縣令的府邸。


    他要澄清利弊。


    讓地方親近貴族的官吏倒戈背刺。


    他之前在韓國,但韓國離關中太近了,受到關中影響太深,並無幾人敢這麽做,在接連碰壁之後,張良選擇了另謀去處。


    他來到了魏國故地。


    而大梁這座魏國故邑,因當年的水灌城池,對秦人很是怨恨,尤其是隨著魏國覆滅,大梁昔日輝煌不複,更是讓附近的人對秦廷微詞不斷。


    故大梁是張良魏地的第一個選擇。


    咯吱。


    開門聲響起。


    一名小吏從門縫中探出頭來。


    他張望了一眼四周。


    見四周無人注意,這才頗為不耐煩道:“我家家長說了,不見,你以後也別再來了,我家家長隻想安分的當個縣令,沒有心思陪你們去胡鬧。”


    “走走走。”


    “走的越遠越好。”


    砰!


    小吏把話說完,直接把門關上。


    張良目光一沉。


    他對這一幕是習以為常。


    地方官吏仕秦十餘年,早就忘卻了舊主,加之秦軍威懾力依舊強勁,鮮少有人敢去冒險,這一路下來,這不是張良第一次碰壁。


    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張良心知肚明。


    但他依舊要去嚐試。


    也必須嚐試。


    想要攪亂嵇恆的算計,就必須要打破常規,若用過往的尋常辦法,根本就奈何不了半分,會被嵇恆早早識破,並提前做好化解之法,難以奏效半點。


    想打破常規,必須行非常之舉。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匹夫一怒,血濺三尺。”


    “而今天下、匹夫都難得一怒,但天下必須有怒,不然就這麽按嵇恆心意去了,對於我等反秦之人局勢隻會越來越緊迫,也會越來越難以喘息。”


    張良轉身離去。


    他心中已有了一個完備的想法。


    沉船,殺人。


    借此引動天下風聲。


    讓地方官吏看清秦人真麵目。


    從而逼迫地方官吏,不得不再度搖擺。


    繼而破局!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


    即便天氣越發冰冷,手臂粗的冰棱就這麽垂於屋簷,哪怕是城邑中走動的人,也越來越少,張良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


    甚至走動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踏遍了碭郡。


    而今已踏入到了陳郡。


    隻是在一次又一次碰壁之下,張良的心也越發沉了下去。


    張良知曉,嵇恆某種程度上,算計人心太厲害了,他很早便清楚的認識到,世人大多鼠目寸光,也太多目光短淺,隻要刀沒有落在自己脖子上,就決然不會輕易涉險。


    更不會以身試險。


    而這也是張良一次次失敗的主因。


    他勸服不了。


    很多官吏根本不給見麵的機會,隻讓守門的小吏將他驅趕走,他縱然心中早有了千萬說辭,但此刻也都化為了無盡的歎息。


    更令張良有些不安的是。


    他這一路走下來,心中浮現了一個念頭。


    便是自己所謂的‘劍走偏鋒’,會不會嵇恆也算到了?


    甚至也做好了萬全準備?


    這種預感很突兀,也很沒來由,但又無比的深刻,讓張良不得不多心,甚至他不得已還在心中推算了一番,若是當真如此,嵇恆會做怎樣的反製。


    隻是實在沒想明白。


    但張良的心也越來越沉重了。


    他已在心中打定主意,若是這次想法依舊為嵇恆算計,便不會在繼續見招拆招了,因為在嵇恆縝密算計下,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改變。


    想改變,唯有跳出去。


    嵇恆算計嵇恆,他謀劃他自己的。


    這才是上策。


    也是張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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