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麵色沉重。


    僅僅是想到那個場景,都令他不由一陣膽寒。


    他看向嵇恆,沉聲道:“既然先生看出了其中隱患,不知先生可有解決之策?”


    嵇恆沒有理會。


    隻是繼續喝著茶,等這碗茶水喝完,才意猶未盡的將茶碗放下,淡淡道:“你其實沒有必要這麽緊張跟擔憂,豪強跟鄉紳的確危害極大,但若真的有顛覆天下的能力,又豈會一直為貴族跟士人壓製?究其原因,除了豪強有意避讓,更重要的還是實力不濟。”


    “豪強跟鄉紳沒有那個實力。”


    “不過,豪強跟鄉紳,過去不為人注意。”


    “的確讓他們獲利極多。”


    “但我之前也說了,豪強其實是屬於‘士’這個階層的,隻是屬於最底層的‘士’,比尋常的士人身份地位都要低,而他們擁有的一切,其實都依附在‘權’上。”


    “他們自己並沒有掌握權勢。”


    “所以隻能依附官吏。”


    “因而針對豪強最終是要落到針對官吏上。”


    “隻是官吏並不好針對,地方魚龍混雜,各種勢力盤踞,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又沒那麽強,貿然對官吏動手,隻會逼的更多勢力反秦。”


    扶蘇沉默。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隻是按嵇恆這麽說,自己推行下去的政策,最終不是都在針對官吏嗎?


    為何嵇恆會說對豪強跟鄉紳影響最大?


    他有些不解。


    就在扶蘇暗自驚疑時,猛地想到了一些事,也是瞬間反應過來,這些政策對地方的政治格局影響的確很大,對地方官吏也會造成很大的動蕩,但官吏間就算爭鬥的再兇狠,也隻是內鬥,最終表現出來的隻會是‘豪強’換人。


    而原本的豪強定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隻會跟地方官吏勾結,試圖將這些外放的官吏給壓製著,甚至直接給弄死,以此來鏟除對自己家族的威脅,那也意味著,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地方官吏是能從中獲利的。


    因為豪強為了自保,隻會對官吏讓更多利。


    但這也不對。


    有新的官吏到來,定會影響地方原有格局,地方官吏恐也不會就此作罷,少不得在地方弄出一番龍爭虎鬥,不過這似乎跟朝廷沒有什麽影響。


    一念之間。


    扶蘇麵露一抹古怪之色。


    然很快,扶蘇就冷靜下來,若是新任命的官吏,能夠改變地方舊有格局,那尚且可以接受,若是不能,那便證明那裏已是水潑不進,朝廷的政令隻怕一直都是敷衍了。


    這跟過去的封地又有何區別?


    這朝廷豈能容忍?


    扶蘇拱手道:“那按先生之見,朝廷當如何做?”


    “而且就扶蘇看來,無論官吏如何變,影響最大的都是豪強,他們隻怕不會坐以待斃,定會做出各種針對,隻是扶蘇有些不解,豪強會如何做?他們真的敢舉事反秦?”


    嵇恆搖頭。


    他輕笑道:“舉事反秦的心是有的,但有沒有這個膽子就未必了。”


    “他們不是貴族。”


    “他們控製的隻是土地。”


    “即便反秦,隻怕多為他人做嫁衣。”


    “他們豈會輕易絕自己的生路?”


    “土地這東西,是搬不走,挪不動的,他們一沒有貴族那樣的顯赫家世,二沒有貴族那樣數百年的錢財積累,一旦出了事,基本人財兩空。”


    “而今的豪強勢力太弱了。”


    “但這個弱,隻是暫時的,隨著貴族跟士人的退場,豪強定會一步步登上曆史舞台,現在豪強隻是跟官吏勾結,借此魚肉鄉裏,欺壓地方,等到他們自身出入仕途,為官為吏,掌控一方大權時,豪強也就成了真正的地方士族了!”


    “所以使黔首自實田的製度必須廢除。”


    “田地歸公也必須繼續推行。”


    “隻不過眼下還不到時候,但讓豪強認清一下現狀,卻已經是時候了。”


    “豪強這種東西是沒辦法直接根除的。”


    “朝廷唯一能做的。”


    “就是讓豪強隔一段時間換一下。”


    “避免豪強做大。”


    “而真正能做到避免的,就是通過打破舊有地方格局,引入新的勢力,掀起地方勢力的角力,繼而讓地方避免始終為一家獨大。”


    “‘士’這個階層,要一直盯防。”


    “他們賊心不會死的。”


    “但若是就這麽明目張膽的去針對地方官場,讓地方官場改頭換麵,就現在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力,根本就做不到,地方官吏也不會服氣的,所以依舊隻能迴到過去的老路上。”


    “拉攏分化打壓。”


    “將地方勢力,分為幾部分。”


    “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分化一部分。”


    “繼而讓朝廷的官吏能夠插手進去,從而為朝廷日後加強對地方控製,形成一個落點,而今地方對朝廷還有忌憚,始皇威勢依舊能震懾住地方,所以宜快不宜慢。”


    扶蘇頷首。


    但他有些疑惑道:“但關東的這些官吏,都已在地方任職多年,隻怕根深蒂固,互相之間也早就互相串聯多年,朝廷就算安插一些人手進去,隻怕也難以形成有效的破局。”


    “這當如何是好?”


    嵇恆冷笑一聲,不屑道:“堡壘都是從內部瓦解的,他們現在的確可能很團結,也一致對外,對於出現的問題都是互相遮掩,但世間熙攘皆為利來利往。”


    “一旦牽扯上利益。”


    “再團結的盟友,也會變得脆弱。”


    “他們也不會例外。”


    扶蘇正襟危坐。


    他深吸口氣,讓自己保持冷靜,沉聲道:“還請先生細說。”


    嵇恆輕笑一聲。


    他給自己重新斟滿一碗茶。


    隨後。


    嵇恆目光深邃道:“你其實對此並沒有太多認識,官吏跟豪強勾結的危害,遠比你想象的要大,而且是大得多,不過豪強問世的時間尚短,能意識到他們危害的人,眼下的確不多。”


    “倒也是情有可原。”


    “伱認為朝廷當打壓那些官吏?”


    扶蘇蹙眉。


    他低頭沉思著,不確定道:“跟田地有關的嗇夫?”


    嵇恆搖頭。


    扶蘇又道:“跟人事有關的官吏?”


    嵇恆再度搖頭。


    扶蘇看向嵇恆,遲疑片刻,再度開口道:“哪是跟律法相關的監禦史、法官?”


    嵇恆依舊是搖頭。


    見狀。


    扶蘇苦笑一聲。


    他無奈道:“扶蘇想不到,還請先生明示。”


    “鹽官鐵官。”嵇恆道。


    聞言。


    扶蘇卻是愣住了。


    “鹽官、鐵官?”扶蘇滿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嵇恆,凝聲道:“先生可是說錯了?這相關的官署,不是扶蘇一手創建的嗎?這些官署都成立不久,跟地方豪強又能扯上多大關係?”


    扶蘇是真的有些懵。


    嵇恆淡淡一笑,平靜道:“正是因為創建不久,加之又是你主導的,所以從鹽官鐵官入手,最不容易落人口舌,也最容易為地方接受。”


    “這是為何?”扶蘇問道。


    嵇恆簡單明了的說了一個字:“利。”


    扶蘇蹙眉。


    “鹽鐵,無論是從生產運送銷售,都會產生大量的利益。”


    “隻不過過去這些利益,很大程度都落到了朝廷口袋,隻不過距離鹽鐵新政推行已有兩年時間,其中又豈會不生出黑幕?又豈會不滋生貪汙腐敗?”


    “如此豐潤的利益,又豈會不讓人眼紅?”


    “但你認為,這些利益,最終真的是雨露均沾的落到地方官吏頭上?”


    扶蘇搖頭。


    這必然不可能。


    若是真的出現貪墨的情況。


    領首的官吏定然是占大頭,至於其他官吏隻能羨慕。


    隨即。


    扶蘇也明白了。


    若是真的查出了問題,這些官吏定會被查處,那空出這麽有油水的位置,又豈會不為地方官吏眼紅?這必會在地方官吏之間生出爭鬥,繼而也就有了撕裂他們原本團結的口子。


    隻是這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做法。


    他也是頗為無奈。


    這可都是他自己的錢袋子。


    嵇恆目光深邃,幽幽道:“隻查鹽鐵固然是不夠的,也不值當,但通過鹽鐵延伸到查‘市官’上,還是大有可為的。”


    “大秦推行的是集市。”


    “每個郡縣都有各自的集市。”


    “其中油水同樣不少,而你過去本就靠鹽鐵搞錢,而今把手查到‘市場’裏,也不會引得太多人反對,地方損失的隻是少部分官吏的利益,而空出的卻是三個大油水的官署。”


    “這他們又豈會不心動?”


    “而隻要朝廷查下去,定會有相關官吏出事。”


    “這就已動了舊有的格局了。”


    “到時朝廷再安排人手下去,也就想對變得好控製了。”


    聞言。


    扶蘇頗為興奮的點點頭。


    鹽鐵之暴利,他可是深有體會,而市場之暴利,其實並不輸鹽鐵。


    大秦的‘市’又很多分類,私營商販為主的自由市場叫‘賈市’,官府開辦,屬於國營經濟的‘官府市’,為滿足邊疆將士日常生活需要的叫做‘軍市’等等。


    他過去隻能影響到鹽鐵。


    若是能控製市場。


    他相信朝廷征收上來的錢糧隻會更多。


    大秦可是很缺錢的。


    嵇恆的這個建議,立即贏得了扶蘇讚成。


    他高興道:“此計甚好。”


    “大秦今年動作很多,耗費了很多錢糧,因而需要在錢糧上尋找補,而鹽鐵這兩年的確征收上來的錢糧少了,所以朝廷完全有借口去查,而市場,同樣是過去稅收的大頭,朝廷為了斂財,同樣去查,也是名正言順。”


    “也不會引起太多人敏感。”


    “通過此舉,朝廷不僅能保證鹽鐵上的錢糧稅收,還能一定程度收上來更多相關市稅,對於大秦本就有些虧空的國庫,也是極大的補充。”


    “最重要是這一切都合情合理。”


    “如此一來,朝廷固然不能真的掌控地方市稅,但經過此事,也是能征收上不少的市稅,還能讓地方官吏互相明爭暗鬥,攪動地方局勢,讓他們沒有精力去對抗朝廷,繼而減少他們對朝廷的威脅。”


    “一舉多得。”


    “妙妙!”


    扶蘇忍不住拍手稱道。


    嵇恆搖頭。


    扶蘇有些太樂觀了。


    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鹽鐵的重要。


    以及朝廷這一份政令下去,對相關官署的震動跟恐慌。


    他們豈會真的坐以待斃?


    沒有幾月就入冬了。


    若是在這時鹽鐵出了亂子,隻會引發更大的動亂,想真正實施下去,必須要保障鹽鐵的正常供應,而這卻是扶蘇沒有考慮到的。


    他心中暗歎一聲。


    扶蘇對人性的洞察力終還是不足。


    他冷聲道:“政令,不是一份令書下去,官吏就會照做的,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們又豈會真的乖乖就範?而且朝廷收緊對官吏的管束,這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他們又豈會察覺不到?”


    “謀而後動。”


    “隻考慮結果,不考慮過程,這是不能的。”


    “你考慮的太少了。”


    聞言。


    扶蘇一下冷靜下來。


    臉上的激動雀躍瞬間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忐忑。


    他不安的拱手道:“扶蘇有些得意忘形了,隻是先生的想法的確很妙,扶蘇這才不由忘乎所以,請先生見諒。”


    嵇恆搖頭道:“拉攏分化,靠的都是利益。”


    “而利益不會平白產生。”


    “隻是轉移。”


    “在朝廷沒有真正落實之前,地方官吏不會因此內訌,更不會互相攻訐的,唯有塵埃落定,這些不相幹的官吏才會去痛打落水狗,而在此之前,他們隻會靜觀其變,但這些被針對的官吏,又豈會無動於衷?又豈會置之不理?任由朝廷刀斧落到自己頭上?”


    “懷縣沉船的事,距今也就兩年。”


    聽到懷縣沉船,扶蘇臉色猛地一變,整個人瞬間變得嚴肅。


    當年懷縣沉船,可是將他嚇得不輕,若是關東再發生一次,他可不確定能夠妥善解決了,一旦涉及上千萬人口的鹽鐵出了問題,那可是真要出大事的。


    “扶蘇錯了。”扶蘇道。


    嵇恆冷哼一聲,漠然道:“朝廷的確當整頓鹽鐵跟市場,但這是不能明麵說的,更不能為外人知曉,唯有一切都準備妥當後,才能去執行。”


    “不然隻會弄巧成拙。”


    “甚至.”


    “一敗塗地。”


    “修人事以勝天,這才是你該做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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