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史府外。


    周勃跟呂澤在外等著。


    他們在等樊噲。


    在今日被召見之前,兩人一直有些忐忑,因為樊噲當真跟‘賢’、‘才’沾不上邊,若不是有劉季跟蕭何的舉薦信,隻怕根本就沒資格來鹹陽。


    即便如此。


    他們也不敢抱太多信心。


    畢竟樊噲當真是大字不識啊。


    來鹹陽前,更是連自己名字都寫不來。


    若非趕路的時候,兩人特意教了樊噲書寫,就想借此來撐撐場麵,隻是樊噲二字實在不好寫,樊噲學了半天,最終還是放棄了。


    兩人也隻能望而興歎。


    隻希望樊噲能懂點進退,不至因一時冒失得罪殿下。


    不過在內史府外等了一會,兩人漸漸察覺到了一些異樣,這些跟樊噲同樣一樣大字不識的人,或者說同樣識字不多的人,似乎並沒有受到殿下的不待見,來時一臉緊繃驚慌,而從內史府出來後,卻一臉輕鬆,甚至還跟四周人有說有笑,眉飛色舞。


    儼然一番得了便宜的模樣。


    這讓兩人不由驚疑。


    難道殿下真的沒有生出嫌隙?


    就在兩人心中疑惑之時,一臉絡腮胡的樊噲,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


    兩人立即迎了上去。


    呂澤道:“殿下沒有為難你吧?”


    樊噲道:“你這是什麽話?殿下是什麽樣的大人物?哪裏會刁難我一個屠狗的人,人家殿下心胸寬廣著哩,我樊噲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有禮的人,怪不得人家能當儲君。”


    “噓。”


    “慎言。”


    聽到樊噲的話,周勃跟呂澤臉都黑了,連忙伸手去捂嘴,還一臉驚恐的看向四周,確定四周無人注意到,這才暗鬆一口氣,沒好氣道:“樊噲兄弟,這話你也敢說?這可是在鹹陽,這要是被其他人聽到了,去告了官,我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呂澤警惕的看著四周,也是連忙拉著樊噲朝人少的地方走去,道:“走走走,到一邊說去,若是讓人聽到了,這不是害我們嗎?”


    等四周無人。


    周勃才好奇道:“樊噲兄弟,伱為何會說出那番言語的?”


    呂澤也好奇的看了過來。


    樊噲眉頭一挑,滿不在意道:“你們啊,就是想太多,人家殿下都不在意這些虛的,你們在這擔心這擔心那的。”


    呂澤跟周勃臉更黑了。


    樊噲道:“你們前麵讓我堅持,倒是真的堅持對了。”


    “要是跟其他人一樣,中途退縮,或者前麵就放棄了,這種好事也落不到我頭上了。”


    “而且殿下果真就是不一樣。”


    “對待我樊噲這種大老粗,也是那句話怎麽說呢,像春風吹一樣。”


    “那叫如沐春風!”周勃陰著臉道。


    “管他什麽春風,反正就這意思,不過看殿下這模樣,應該是知道我樊噲就一大老粗,大字不識,所以我們這些人進去後,壓根就沒有考校過我們寫字這些,而是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出仕的辦法。”


    “什麽辦法?”呂澤一臉疑惑。


    不識字,當真能出仕?


    兩人心中起疑。


    看著呂澤跟周勃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樊噲也是心中暗生得意,就知道他們兩人猜不到。


    不然人家能為儲君?


    能將他們這些人安排的妥妥當當?


    樊噲笑著道:“入伍。”


    “入伍?”呂澤周勃聞言一驚,神色變得凝重,沉聲道:“樊噲兄弟,這可不是什麽好主意,你莫非還答應了?”


    “為什麽不答應?”樊噲一臉疑惑。


    “為什麽要答應?”周勃有些急了。


    樊噲沉聲道:“周勃,你別急,我答應自然是有我答應的理由。”


    “我樊噲比不得你們。”


    “你們多少都識的字,我樊噲就一屠狗的,就光有一點氣力,但想去出仕,不識字怎麽可能?就算官府安排,我恐也當不下去,而且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亭卒的情況。”


    “那也是要識字的。”


    “我樊噲大字不識幾個。”


    “根本就當不了,就算有劉季跟蕭何的舉薦信,強行去當個亭卒,別人也隻是看在你們的份上不會刁難我,但這種日子,我樊噲可受不了。”


    “所以啊。”


    “入伍才是最合適我的。”


    呂澤道:“樊噲兄弟,你難道忘了?劉季跟蕭何來時是怎麽說的?”


    “你可是有他們的舉薦信的。”


    “就算你真的大字不識,殿下也不當讓你去軍隊啊?”


    “這不是戲耍人嗎?”


    周勃也很是費解。


    就他們跟扶蘇的接觸,扶蘇不當如此狷狂,而且樊噲可是有舉薦信的,就算看在劉季跟蕭何的份上,也不當給樊噲安排到軍隊去吧?


    這讓他們迴去怎麽跟劉季和蕭何交代?


    聞言。


    樊噲哈哈大笑。


    他眼中露出一抹狡黠,道:“你們這就多心了。”


    “我樊噲的確是一個粗人,但平常跟著劉季跟蕭何,多少還是見過一些世麵,又豈會不知軍隊的那些貓膩?不過殿下在殿中已經給我們說好了。”


    “五年。”


    “隻要我們服役五年,就能從軍中退伍。”


    “到時也就能直接依循‘士官專職’的情況,被安排到地方為吏。”


    “而我因為有劉季跟蕭何的舉薦信。”


    “還用不到五年。”


    “隻需三年。”


    “不過我樊噲還是清楚自己的能力,就我這本事,也就隻適合在軍中,真的去地方當個小吏,隻怕很容易跟人起爭執,所以我多半是要待五年的。”


    “若是實在待不下去,三年後直接走了就行。”


    聞言。


    呂澤跟周勃麵色微變。


    士官轉職?


    他們自是知道這件事。


    當初劉季跟蕭何去零陵,就是去幫扶蘇處理這些事。


    隻是這不是隻適用於秦人嗎?


    難道關東也適用?


    他們心中不由生出一抹異樣之色。


    若樊噲所言為真,那情況可就大為不同了。


    秦人官吏很多都出自秦軍。


    而有著軍功爵的存在,進入軍隊基本是秦人最好的選擇,也是最佳的選擇,但過去朝廷不信任他們這些關東,根本就不讓關東民眾進入秦軍,尤其是邊疆。


    若是扶蘇真放開這個口子,那對天下可謂是意義非凡。


    隻是當真如此?


    樊噲又道:“我知道你們有些不信,但這是殿下親口說的,也非是我樊噲一人聽到,而是跟我一起進到殿內的人都聽到了,殿下就算要騙人,也不至於騙這麽多人吧?”


    “這完全沒有必要。”


    “再則。”


    “你們昨日已見過殿下了。”


    “而殿下跟你們說的,跟今日跟我們說的,隻怕是不一樣的,所以我知道的,也跟你們知道的不一樣,我樊噲為吏,其實就不太合適,而且你們或許有些不知情。”


    “秦軍過去的士官為什麽出來就能為官為吏?”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於秦軍內部有一套成係統的學習體係。”


    “也就是說。”


    “我樊噲進到軍中。”


    “是完全有機會去學習讀書識字的。”


    “三年時間。”


    “要是放到我們沛縣,可不知要送出去多少肉鋪,耗費多少錢糧,但在軍中,卻用不到多少,一切都由朝廷承擔了,而我若是能斬首匈奴人,更是能獲得爵位,而那時,我樊噲出來的為吏的官職,也會逐級提升,沒準等我轉職出來,官職已在你們之上了。”


    “哈哈。”


    樊噲頗為自得的大笑著。


    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當個小吏或許不合適,但去戰場還是有這股膽量的。


    聞言。


    周勃跟呂澤對視一眼。


    眼神頗為凝重。


    他們眼下也聽明白了。


    扶蘇那番話就是專門說給樊噲等人的。


    容許他們進入到秦軍,並借著秦軍的體係去讀書識字,五年後再出來合情合法的出來為吏,而樊噲有推薦信,則是可以縮短一定時限。


    無論是三年,還是五年,即便樊噲沒有斬獲軍功,但他都能從中學會一些基礎的文字,到時就算出來為吏,也不會引起太大的反對,還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不至於為人詬病。


    這種解決之法無疑很高明。


    隻是他們之前根本就沒往這方麵想過。


    因為秦軍是由秦人構成的。


    他們內心都沒有把自己視為秦人,自然不會考慮到這些,而聽到樊噲的話,他們也陡然驚醒過來,現在身份變了。


    他們是秦人。


    或許還有這新老秦人之分。


    但的確是秦人。


    這同樣也意味著,過去秦人適用的東西,他們其實也能慢慢得到機會,而扶蘇似有意將這次的‘求賢’,變成一次新老秦人的‘融合’。


    千金買馬骨。


    樊噲等人就被許諾了千金。


    等他們日後從軍隊轉職出來,對天下的影響力跟轟動性,不亞於商鞅的徙木立信。


    也會讓天下很多人改觀。


    若是原本專屬秦人的一些特權,陸續放寬限製,容許他們關東秦人進入,隻怕會有不少關東人躍躍欲試,因為秦人的體製,從某種程度而言,更利於底層。


    想到這。


    周勃跟呂澤都麵露肅然。


    他們腦海中都不約而同浮現了一個詞語。


    蠶食。


    現在秦廷的種種舉措,就是在不斷的蠶食關東,將原本關東的民怨民憤,通過各種方式手段化解,並悄無聲息的放開限製,讓越來越多人參與到天下的變革之中。


    讓越來越多人獲益。


    久而久之。


    世人對秦的偏見將會越來越少。


    甚至會對秦生出誇讚。


    到那時。


    就算六國貴族跟士人繼續在暗中招搖誹謗,恐也沒有多少人會相信了,因為秦廷是真心實意的‘讓利’了,也真心實意的讓關東底層獲利了。


    這是六國貴族跟士人給不了的。


    在大秦朝堂步步為營,井井有條的針對下,大秦對天下的控製,將會逐步加強,直到徹底掌控,到那時,六國貴族跟士人再也掀不起任何風浪。


    天下大勢徹底定下。


    想到這。


    兩人心中生出一抹駭然。


    因為這是他們之前根本沒有意料到的。


    也根本沒有察覺到的。


    隻是經過樊噲的事,再結合自身遭遇,這才由此推出。


    他們這時也明白過來,為何扶蘇會分批次的請他們赴會,為的便是盡可能讓他們知情的少,如此也便於日後更好推進。


    一通百通。


    理清楚了這個事實。


    他們很多事情都豁然開朗了。


    為什麽扶蘇沒有急著跟他們見麵,而是故意多等了一段時間,恐未必真的是政事繁忙,而是有意為之,為的便是盡可能的勸退更多人,讓很多意誌不堅定,或者很容易滿足的人退出,因為扶蘇遲遲的不出麵,無疑會給人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


    讓人誤以為是自己才能不夠。


    亦或者扶蘇心有不滿。


    在這種焦慮的情況下,能夠堅持到最後的,除了有真才實學的,大多都是已孤注一擲的人,而對於這些人,扶蘇則表現的十分的誠懇跟親和,也給出了相對應的應付之法。


    讓這些已陷入困獸之境的人,漸漸從困獸的狀態走了出來。


    並最終成了秦廷的擁躉。


    這都是計劃好的。


    周勃深吸口氣,額頭已溢出了冷汗。


    他伸手擦了擦冷汗,唏噓道:“我們全都小看了殿下,這位素有仁義之名的儲君,恐根本就沒有外界想象的那麽仁厚,反而更是精於算計,隻不過算計的手段太過高明,就算我等明知被算計了,也依舊甘之如飴。”


    “這般手腕權謀實在驚人啊。”


    “怪不得蕭何劉季,最終選擇升遷了,恐這才是主要原因。”


    “現在的天下,早已為秦廷織了一張羅網,隻是這張羅網,還並未引人注意,也沒有多少人察覺,但已經籠罩到了整個天下上方,隨著時間推移,這張羅網,會一步步收緊。”


    “最終.”


    “將整個天下徹底收入其中。”


    “就是不知暗中謀劃這場方略的是何等人物。”


    “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周勃抬起頭,望著潔淨的天空。


    在他的眼眸中,天空分明出現了一張無邊大網,正在緩緩降落,而天下的所有人,都在這張羅網的網羅範圍內。


    他迴過神,神色很莊重的看向樊噲,肯定道:“樊噲兄弟,你做的決定很正確,大秦的確有著非凡的魄力跟膽識,更有著我等無法想象的手腕跟手段,我等現在隻是殿下布局天下的棋子,隻要我們能做好棋子的本分,秦廷又豈會虧待我們?”


    “六國貴族跟士人終是成了過眼雲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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