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梁已是氣極。


    他本就對項羽的衝動想法不滿,現在項羽還在這喋喋不休,也是徹底惹怒了他。


    項羽不為所動。


    依舊堅持自己的觀點。


    項羽眼角微微抬高,並不去直視項梁的雙眼,沉聲道:“過去我們楚國貴族太過退讓了,以至於眼下隻能東躲西藏,正如這位範先生所言,大秦乃天下一國,尚且為了求存在積極求變,試圖在天下製造出一些變數,繼而延續國祚,我六國貴族豈能繼續等死?”


    “等死,死國可乎?”


    “正所謂,一步退,步步退。”


    “心中但凡有了退卻的心思,便會不由自主的一直退讓,總認為後麵還有退步空間,總覺得隻要再三忍讓,天下大勢便會朝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但天下當真是這樣?”


    “我項羽不敢苟同。”


    “遇事便退縮,便心生膽怯,沒有敢戰爭勝之心,如此心氣焉能成事?”


    “叔父認為秦國勢大,我等當進行退讓。”


    “但這種退讓何時是個頭?”


    “大秦立國已有十載,我楚國更是退了十二三年了,可曾有半點好轉?眼下也就跟隨那些儒生士人在天下炮烙一些流言讖語,這些流言當真能中傷暴秦?”


    項羽目光冷冽。


    他決定將心中想法徹底道出。


    他睥睨直視蒼穹,對當下現狀的不滿,已是直接表露於外。


    項羽擲地有聲道:“秦軍過去百戰百勝,天下無敵,因而我等貴族不由懼秦、怕秦,甚至是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不敢生出任何抗爭之心,秦軍所至之處,我六國貴族竟皆縮頭,不敢拋頭露麵,唯恐為秦人發現,為秦軍圍剿。”


    “但這是楚地!”


    “我楚國之疆域,我等身為楚人,焉能坐視秦人猖獗?而一味去忍氣吞聲?”


    “當戰便戰。”


    “若是始終不敢出手,豈非是主動露怯?”


    “固然。”


    “我們手中實力不夠,並不足以跟秦軍對抗,但我等所求,並非真要一戰而滅秦,而是要表露出敢跟秦人抗爭到底的決心,要的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魄,讓秦人不敢再隨意踐踏我等,隨意羞辱我等,也唯有真正出了手,地方的官員才能深刻的感受到,大楚依在。”


    “楚國不滅!”


    “他們之所以敢三心二意。”


    “不正是因為我等反秦之意誌不夠堅決嗎?”


    “沒有信心,如何能服眾?”


    “夫戰,勇氣也。”


    “若是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能成就大事?”


    “叔父,你有時考慮太多了。”


    “為將者,真正需要考慮的隻是戰場之角力,而非是一些利益算計,一味求全,沒有了鋒芒,我項氏還是原來的項氏嗎?”


    “我大楚還是昔日的大楚嗎?”


    項羽擲地有聲的表露著自己的不滿。


    聞言。


    項梁勃然大怒,當場怒喝道:“你一豎子又知道些什麽?你真的跟秦軍交過手嗎?你可知秦軍在戰場上的壓迫力,別說我項氏隻有千餘人,就算是萬人,十萬人,也根本就不是秦軍的對手,你以為我想一退再退?”


    “我不想痛快出手?”


    “但代價呢?”


    “代價就是我項氏血流成河。”


    “你倒是可以借此名聲大震,為天下人敬仰,但我項氏其他兒郎呢?”


    “他們難道就要陪你去白白送命?”


    “當年楚懷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眼下這正是我們之處境,當下的隱忍,隻為今後更好的出手,而且一旦出手,勢必是石破天驚,又豈能真的拘束於眼前得失?”


    “你那建議,空有勇武,毫無智慧。”


    “我又豈能答應?”


    “平常讓你多讀書多讀書,你就是不聽,遇到事情,就隻知逞匹夫之勇,要是逞匹夫之勇都能誅滅暴秦,那還輪得到你出手?”


    “你若是膽敢再提這些狂妄之言,以後就別跟我出來了。”


    “我項梁丟不起這人。”


    “我項氏更丟不起這個臉。”


    項梁怒不可遏,將項羽狠狠叱罵了一頓。


    項氏子弟中,他其實最看好項羽,隻是項羽脾氣實在太倔,一遇到事便喜歡靠武力解決,但偏偏項羽武力很高,大多數時候真就能讓他擺平,這也導致,項羽根本就沒有長進,始終堅信勇武能解決一切問題。


    這也讓項梁惱火了很久。


    為此。


    他更是不惜花重金為項羽請名師。


    隻是效果都不佳。


    一旁。


    範增撫著灰白的胡須,眼角露出一抹笑意,他笑著道:“範兄何必如此動怒,我倒是認為你這位侄兒所說不無道理。”


    聞言。


    項梁眉頭一皺。


    他陰沉著臉,麵帶慍色道:“範兄,你怎麽還開始替他說起話來了?”


    “你是根本不知我這侄兒之混賬。”


    “若非我平常帶在身邊,不然恐早就翻了天了。”


    範增哈哈一笑,不在意道:“項兄,你這就有些冤枉我了。”


    “我是真心覺得,你令侄的想法是對的。”


    “有時一味的退讓,未必真就能事事如願,適當的張揚,適當的出手,或許遠比單方麵的避讓要好得多。”


    “而這恐才是令侄的真實想法。”


    “他求的是戰。”


    “但更關注的是決心跟勇氣。”


    “這次地方官員敢轉投秦廷,不正是因為對六國貴族沒有信心了嗎?”


    “在他們眼中,諸位恐就是一群喪家之犬,隻敢在背地做事,根本就不敢出現在明麵,甚至你們過去在城中的拋頭露麵,都是在他們的幫助之下,這又如何不會讓他們生出輕慢之心?”


    “令侄的意思,便是要適時的發聲,向外界表露強硬。”


    “拳頭,隻是握緊是沒有太多威懾力,唯有真正打出去,讓人切實感覺到,才能讓人感知到力量。”


    “而這個問題,你們存在很久了。”


    “自張良博浪沙刺殺始皇失敗後,六國勢力便開始龜縮,也開始了漫長的沉寂,隻敢弄出一些鼓噪謠言,但沉寂久了,便很難再振奮起來。”


    “心氣低迷,人心不振,這便是當下六國勢力之現狀。”


    “而這其實跟你們一味退讓脫不開幹係。”


    “退讓本就是下下之選。”


    “何況你們堅持了這麽多年,卻不敢對外顯露真正實力,這自然會讓越來越多人對你們生出質疑,久而久之,自然會讓越來越多人遠離。”


    項梁沉默。


    他又如何不想一雪前恥?


    但真的沒辦法。


    秦廷勢大,一旦引起秦廷注意,他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底,恐多半要舍棄幹淨,這又豈是他願意見到的?


    範增也知六國貴族的情況,輕歎一聲道:“遇事便露怯,隻想著始皇出事,秦廷自崩,這本就是下乘的選擇,就算日後真的天下大亂,也會為人看輕,想要真正的滅掉秦國,便勢必要摧毀秦廷的一切,這戰無不勝的秦軍,則也要擊潰。”


    “如此.”


    “才能真正奠定天下之勢。”


    聽到範增的話,項羽露出一抹異色。


    過去項梁找的夫子先生,很少為他說話,基本是唯項梁的話是從,這個範增竟然會為自己說話,也是不由贏得了項羽不少好感。


    項羽道:“先生所言極是。”


    “叔父隻看到其中的弊端,卻看不到對天下大勢的引動。”


    “更看不到,這次奮力反擊之下,對我項氏帶來的好處,我項氏固然會損失不少,但卻是一舉奠定了在六國貴族中的領導地位,今後若天下大亂,定會有更多人願意投靠我項氏。”


    “因為我項氏才是真正敢跟秦廷硬碰硬的。”


    “也唯有我項氏,才真的將滅秦作為執念,將滅秦作為大業。”


    “叔父,你就是錯了。”


    “你當初就不該阻攔我,更不該讓相項纏、項聲等人將我拖走,就該讓我帶領族人,去跟秦軍正麵碰一碰,就算不敵,也能振奮人心,更能提振士氣,鼓舞更多反秦之人。”


    “這裏畢竟是舊楚之地。”


    “我們對這一片地方更為熟悉。”


    “一旦不敵,也可以瞬間化整為零,讓秦軍追之不及。”


    “雖風險很大,但迴報也會很高。”


    聞言。


    項梁冷哼一聲,對此不置可否。


    他冷聲道:“這終究隻是你的片麵之言,若是不能全身而退呢?若是這次引起了始皇震怒,數以萬計的秦軍搜尋之下,我項氏那時又能逃出多少?若是因此,讓我項氏族滅,你認為你這次的莽撞衝動,對天下是激勵還是震恐?”


    “我豈能因此冒險?”


    “此事已無爭辯的必要,日後也休要再論了。”


    項羽撇撇嘴。


    臉上掛滿了不悅。


    叔父這分明就不講道理。


    見狀。


    範增笑了笑,主動打起了圓場,笑著道:“項兄,莫要動怒,令侄的心思是好的,他也是為了天下的複辟大業,何必一般見識?”


    “或許言語是有些偏激,行動是有些莽撞。”


    “但也不失為一個方向。”


    “天下是需要一些變數了,秦國需要,六國勢力同樣需要。”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僅靠一些流言蜚語去中傷秦廷,去擾亂秦廷的布置,已並無多少成效,甚至開始為秦廷利用,得不償失。”


    “現在項氏最大的目標,當是壯大自身實力。”


    “自身強大,才是根本。”


    聞言。


    項梁心神一凜。


    這同樣是他此番前來的目的。


    他朝範增微微拱手,態度謙遜的問道:“還請先生為我項氏出謀劃策。”


    範增撫須笑著點頭,眼中露出一抹精光。


    他平靜道:“在你們到來之前,我其實還擔心了一陣,方才聽到,你們項氏並未有太多折損,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這次秦廷雷霆出手,讓六國勢力損失慘重,但從某種程度而言,未必全是壞事。”


    “過去荊楚之地,勢力縱橫捭闔。”


    “犬牙交錯。”


    “明麵上是宋唐項三足鼎立。”


    “實則背地還有其他貴族,他們在楚地同樣影響不小,因而各族間,沒少暗中使絆使壞,這也是楚地難以團結一致的根本原因。”


    “現在宋、唐元氣大傷,其他貴族也先後遭劫,勢力大為削弱。”


    “人口四散逃亡。”


    “而項氏基本根基完整。”


    “所以項氏完全有能力去幫一下這些貴族,將這些人拉攏到自己身邊,繼而壯大自身。”


    “眼下項氏族中有精壯多少?”


    項梁目光陰晴不定。


    這是族中機密。


    整個項氏知情的人都很少。


    範增並不催,隻是平靜的看著項梁。


    項梁沉思片刻,還是決定如實說出,他壓低聲音道:“在會稽郡的項氏族人隻有不足千人,但在其他郡縣其實還有一些,若真的召集起來,當有兩三千之眾。”


    一旁項羽目光一冷。


    他死死地盯著範增,若範增敢表露出異樣,定第一時間將範增製服。


    因為這是項氏機密之事,絕不容為外人知曉。


    範增眉頭一皺,搖頭道:“不夠,人數太少了,這點人數,不足以成事,想要壯大項氏自身力量,眼下便隻能行鯨吞之法了。”


    “何為鯨吞之法?”項梁好奇的問道。


    範增眼中浮現一抹冷色,寒聲道:“從其他貴族處下手。”


    聞言。


    項梁麵色微變。


    這豈非是讓他們同室操戈?


    範增目光微闔,冷聲道:“這次其他貴族勢力大為削弱,若是項氏能抓住機會,將其他貴族的人口吞下,項氏能拉出來的精壯,至少能翻一倍,若是能將附近的亡人、流寇加以整合,項氏手中掌控的精壯更是能直接近萬。”


    “哪怕沒有萬人,也定有七八千人。”


    聽到範增的話,項梁目光微動,但還是有些不安道:“這是否有些太過了,畢竟同為六國貴族,同室操戈?這若是傳出去,恐會引人非議,甚至還會為其他貴族針對,這是不是有些不妥?”


    範增冷笑一聲,滿不在乎道:“直接吞並自然不行,但可以將四散的貴族收攏,然後一步步加強控製,最終讓這些貴族淪為項氏之附庸,而這些貴族手中的資源人口,自然而然就要落入到項氏手中。”


    聽到範增的話,項梁眼睛一亮。


    項羽也大為意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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