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水路通達。


    此刻,在一條小舟上,兩名中年文士坐在船頭,望著被小舟破開的水浪,眼中露著明顯的擔憂。


    何瑊輕歎一聲道:“真讓子房兄說對了,秦廷在雲夢的那些動靜非是勢微,而是另有所圖,眼下雲夢周邊郡縣不少官吏被查,連帶著不少隱匿在那邊的士人,也跟著遭了殃,我等的振臂勢力,也跟著被削減了幾分。”


    “秦廷好深的算計啊!”


    何瑊目光陰沉。


    連月來,他一直在四處打聽消息,心中始終抱有一定僥幸心理,認為張良是杞人憂天了,隻是最終的結果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始皇的車輦剛離開。


    雲夢附近郡縣就被禦史府、廷尉府兩府官員徹查。


    數以百計官吏入獄。


    同時在這些官吏的招供下,本以為無事發生的士人,也有不少因此遭了難,鋃鐺入獄,一時間雲夢附近人心惶惶,六國勢力剩餘在此地的力量,也有不少外逃。


    連帶著。


    他們對雲夢周邊的影響力大大削減。


    雲夢可是他們六國貴族最為依仗的兩個隱匿之地,眼下卻接近半廢,這是何瑊等人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而且還是以如此荒唐的方式。


    因而接連數日,何瑊都臉黑如墨。


    張良伸出手,用手感受著浪花帶起的微風,輕聲道:“此事的確是我們失算了,我們這些年過於沉浸在秦廷的大而無當上了,卻是忽略了這個秦國依舊是那個一掃六合的秦國,隻是秦廷過去的相較呆板的行政措施,讓我們不禁生出了輕慢。”


    “最終才釀就了這場人禍。”


    “我們也當驚醒。”


    “秦廷已發生了改變,不再如過去般死板,變得靈活不少,在這般變通之下,想要繼續施展疲秦、困秦之術,已沒有那麽輕易了。”


    “我們也該扭轉目光了。”


    張良嘴角含笑。


    他似乎並未就雲夢附近的事擔憂。


    何瑊冷聲道:“秦人狡詐,趁我們不備,暗中算計,非君子也!”


    張良笑道:“治政之道上,哪有什麽君子可言,何況還是你死我活的相爭,若是換成我們,恐也會變著法子的這麽做,歸根結底,還是我們自己太自以為是了。”


    “自以為看穿了秦廷的伎倆,自以為洞悉了秦廷的算計,便沾沾自喜,便誌得意滿,如此心浮氣躁之下,有此一劫,恐才是必然。”


    “有此心態的不僅有你。”


    “也有我。”


    “還有天下的大多數人。”


    “我們太長時間沉浸在秦廷大而無當的施為下了,以至於下意識就會生出輕慢,認為秦廷不過爾爾,然我等終究是忘卻了,秦是橫掃六國的存在,又豈能是等閑?”


    “雖然不少重臣都已病故,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秦廷終究還是有能人的。”


    “我們本就沒什麽可失去的,再輸秦廷一場,又有何不可?”


    “隻要能笑到最後,再輸一百場又如何?”


    “嗬嗬。”


    張良目光平靜。


    何瑊驚疑的看著張良,卻是不解,為何張良能如此鎮定?


    雲夢可是他們六國貴族的兩處藏身之地,眼下雲夢近乎被一鍋端,雖還有少數人殘餘,但人人自危之下,地方官府恐也不敢太過庇護,這對他們的打擊是很大的。


    張良何以能這麽安定?


    他狐疑的掃視了張良幾眼,最終苦笑道:“我若是有子房兄之氣量,恐也不會如此焦頭爛額了,隻是而今始皇的巡行隊伍已臨近會稽,我們此行意欲何為?”


    “勸藏匿在吳越附近的貴族離開?”


    張良搖頭。


    “這是為何?”何瑊一愣,他分明記得之前張良說過,秦廷恐會對吳越進行一番針對,眼下他們跋山涉水的過來,不就是為了提醒其他貴族嗎?


    見狀。


    張良沉聲道:“眼下勸說已無意義。”


    “我們能這麽快反應過來,六國貴族中定然也有識時務的,在雲夢發生事端的時候,恐就早早撤離了,但並非人人都有此警覺,而且吳越乃大地,藏匿其中的六國貴族眾多,不少都已初現氣候,讓他們撤離,談何容易?”


    “再則。”


    “他們也未必願意撤離。”


    “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抱有一定僥幸心理。”


    “加之秦廷在雲夢澤附近,針對的主要是地方官吏,這難免不會讓六國貴族生出僥幸,認為秦廷來到吳越之地同樣隻是為針對官吏,雖還是會做一些防範,卻也僅此而已。”


    “何況若秦廷真這麽大動幹戈,無疑有將地方官吏推向我等的跡象,如此情勢,藏匿在此地的六國貴族又如何意識不到?因而他們便會更加心安理得的留守。”


    “再則。”


    “不少六國貴族,之前已搬遷過一次,眼下又讓搬離,難免會生出不滿,多少也會有些不情願,如此情勢之下,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賄之以利,才能說動。”


    “而這豈是我們兩人能做到的?”


    聞言。


    何瑊張了張嘴,也是長歎一聲。


    他無奈道:“秦廷真是狡詐如狐,各種事情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將我們攪的一頭霧水,更是攪的六國貴族內部亂七八糟,不然何以會生出這麽大的嫌隙?!”


    張良目光平靜。


    他抬頭遠眺向天空,一輪金烏正緩緩升起。


    將水麵照的通紅。


    他這次沒有勸說六國貴族撤離的心思。


    他很清楚。


    自己是勸說不動的。


    能勸說動的,早早便離開了。


    不能勸說的,再怎麽勸,都無濟於事。


    他此行是想看看嬴政。


    他很好奇,嬴政的身體,現在到底如何了。


    這關乎著天下未來走勢。


    而且這次秦廷做的事,明顯是謀算已久,根本就不是他們能針對破壞的,若是他們能凝合六國殘餘勢力,尚且能夠撼動,隻是六國貴族內部並不和氣,互相一直都有暗中提防,在這般情況下,哪怕張良自詡有驚世之能,恐也實難說服六國各家。


    六國貴族太多太雜了。


    此外。


    他一直感覺自己似忽略了什麽東西。


    他蹙眉深思著。


    見狀。


    何瑊也沒有再言。


    他苦悶的坐在船頭,眉頭已皺成一個川字。


    他也是飽讀詩書的人,又如何不明白張良的話外之意。


    秦廷做事太有章法了,根本不給他們改變的機會,而且從始至終都表露出一種高傲的姿態,給人一種就是針對地方官吏的做派,前麵還試圖有所偽裝,到後麵更是直接裝都不裝了。


    始皇沿途下去,沒有再搜查六國餘孽。


    反倒是禦史府跟廷尉府的官員,一直在各地遊走,搜查著各地官吏‘吏治’不端的證據,如此情況下,又怎能讓人生出太多戒心?


    何況六國貴族內部並非一團和氣,互相之間也沒少生隔閡嫌隙。


    此等條件下。


    他們又怎能勸說成功?


    而且若是真勸說成功了,將吳越兩地的貴族大部分遷徙,若是秦廷並未因此搜尋,那豈非意味著他們所做毫無意義,隻是在耗損自家精力?


    到時楚地的貴族又豈會沒有怨言?


    隻是若吳越兩地藏匿的貴族不遷移,若秦廷真就虛晃一招,最後大肆搜查,吳越如此輕敵之下,定會損失慘重,這豈非在白白損耗自身實力?


    然正如張良所說,無論他們如何做,都不能做到兩全。


    這便是秦廷手段的高明之處。


    虛虛實實。


    讓人防不勝防。


    他們不僅要盯防秦廷的一舉一動,還要時刻關注六國貴族內部的情況,就算他們有通天之能,恐也難以做到麵麵俱到,大費周章下去,隻會讓自己被其他貴族隔絕。


    與其如此。


    還不如什麽都不做。


    想到這。


    何瑊不由又長歎一聲。


    這是術。


    是算計,更是陽謀。


    算的是人心詭詐,算的是千人千心。


    秦廷算準的便是六國貴族內部並不是團結一致。


    很明顯。


    秦廷的算計得逞了。


    他們早早便清楚秦廷可能有的舉措,隻是一來遷移人口不便,二來不少貴族心生僥幸,三來自詡秦廷不敢如此冒失,最終就釀成了當下的困局。


    困頓無措。


    隨即。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何瑊道:“子房兄,那我們在吳越兩地散布的‘東南有天子氣’,這還要繼續散布嗎?”


    張良搖頭。


    他沉聲道:“不要繼續了。”


    “將這則讖語散布在吳越本就是一個錯誤。”


    “我們恐反會受到牽連。”


    “這是為何?”何瑊麵色凝重。


    張良苦笑一聲道:“因為秦廷若是沒準備大肆搜查,結果因為這則讖語,對東南進行大肆搜查,而且還將消息傳出,到時其他貴族會如何看我們?會不會認為是我們在暗算他們?”


    “到時豈會不因此與我們結怨?”


    聞言。


    何瑊麵色一急道:“這我們當初也沒有想到啊,本以為這次始皇的意圖是針對我們而來,還有便是教化宣示,哪曾想,始皇根本就在戲耍我等,若是早知如此,我等又豈會做這麽冒失之舉?”


    聽到何瑊提到教化宣示,張良一下子怔住了。


    他想到了。


    他知道自己遺漏什麽了。


    教化宣示!


    修人事以勝天。


    這才是始皇這次巡行的主要意圖。


    但這幾個月下來,始皇當真進行過教化宣示?


    沒有。


    但其實是有的。


    隻是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秦軍的搜捕上了,忽略了始皇一直在做的事,在雲夢望祀舜帝,在廬山刻石頌揚大禹治水之功,這難道不是教化宣示?


    而且這次始皇出行,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也是借機將此觀念傳至四方。


    隻是他們都疏忽了。


    準備說。


    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另外的事情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始皇一直在推進舊楚的宣揚教化,而且相較於舜帝,這次始皇的祭祀禹帝提到的更多。


    大禹是何其人也?


    五帝之中,最具事功精神的一人。


    功業超邁前代,奠定華夏文明之根基之人也。


    一言以蔽之。


    華夏族群邁入國家時代,自大禹始也。


    過去禹帝在天下人心中地位並沒那麽高,尤其各地盛行各種巫術神鬼邪說,主張通過祭祀祈禱的方式來改變困局,所以禹帝相較其他四位帝王,在民間的認可度並不高。


    但始皇這次巡行登臨廬山。


    廬山何也?


    一座不具宣教意義的大山罷。


    然又有傳言,廬山之名,來源於《山海經》,而《山海經》創於大禹。


    原本一座不具宣教意義的大山,嬴政這次不僅親自登臨了山巔,還在上麵留下刻石,頌揚大禹治水之功,若廬山之名真來源於《山海經》,又出自大禹之手,恐就別有意味了。


    嬴政古今天下第一位皇帝。


    他對天下的影響力是無比巨大的,如此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山峰,卻被刻意留下石刻,定會引得大量人前去圍觀,在朝廷有意推波助瀾下,大禹之功業定會為世人記起。


    潤物細無聲。


    大抵便是這般舉措了。


    而大禹治水之事,天下皆知,這跟秦廷主張的修人事以勝天,又互相契合,悄無聲息間,就把這個觀念灌輸到了世人腦海,還不會因此引起太多的反感。


    手段實在高絕。


    尤其用不了多久,嬴政還會前往會稽山。


    傳言,大禹便是崩逝於會稽山,葬在會稽山。


    山上有禹塚.有鳥來為之耘,春撥草根,秋啄其穢.


    山東有湮井,去廟七裏,深不見底,謂之禹井。


    秦廷手段變了。


    不再如過去一般隻知道蠻橫推行,根本不理會底層的反對,一個勁的強壓,眼下卻變得更加謹慎,也變得更加柔和了,隻是這種變化,對張良而言,十分的危險。


    他並不希望見到秦廷這樣。


    他更希望見到過去那個驕橫冷酷的大秦。


    張良目光閃爍。


    遠方升起的太陽,此刻已有些刺眼。


    他心中生出一股緊迫感。


    他迫切的想見始皇一麵,哪怕隻是遙遙的望著,他必須要搞清楚,秦廷為何會突然生出這麽大的轉變,大的有些令人震驚,有些害怕,更令人驚懼。


    張良收迴心神,將目光移向了右側。


    那是會稽山的位置。


    也是始皇日後祭祀大禹的地方。


    小舟在船槳的波動下,緩緩的駛向了岸邊。


    而在小舟停靠不久,水麵上就突然多出了數十艘黑影。


    而船頭赫然飄揚著一麵旗幟。


    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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