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夏縣。


    春耕已到了末端。


    正常而言本該沒多少人的田間,此刻依舊有很多農人在耕作。


    正用鐵耒鬆土翻地的女人停下手中活路,抬頭拭汗的同時,瞥了一眼前方裸著黝黑脊背的男子,黃瘦的臉膛上彌漫著一股木然及心疼。


    他們一家的田地早就耕作完畢。


    隻是自己良人這次是從縣裏逃迴來的,這段時間不知為何官府沒有來查,也是讓他們得以將自家田地耕作完畢,隻是官府的官吏何其暴虐,自己良人又做了如此‘惡行’,定然是會被官府後續報複的。


    而吳廣迴來這段時間,一直埋頭在地裏耕作。


    他很清楚。


    官府不會給自己留太多時間。


    這十來日,官府之所以不派人抓自己,便是因為那皇帝就在陳郡不遠,擔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皇帝不可能一直待著不走的,等到皇帝一走,這些人就會顯露原形,到時自己的處境將會無比艱難。


    他倒是不怕被官府針對。


    大不了一死。


    甚至若真是被逼急了,他都敢跟那些狗官拚命。


    隻是這樣一來,就苦了自己妻兒。


    想到自己妻兒,吳廣原本很強烈的殺意,瞬間就心軟了下來。


    隻是鬆土的勁兒更大了。


    不知勞作了多久,整個田地都已全部翻鬆了一遍,農婦淡淡笑了,很是滿意道:“良人,今年我們家的田是附近耕的最好的,今年我們家的收成一定也比他們多。”


    吳廣迴過頭,望著同樣黝黑膚色的女人,氣恨恨道:“再多有什麽用?官府收的也更多。”


    “這些該死的縣官不換,我們的日子就好不了。”


    女人疲憊笑了笑,眼中充滿了無奈。


    吳廣也沉默了。


    良久。


    吳廣想到縣官的那醜惡嘴臉,終究是狠下了心,冷聲道:“等今年收成完,就把地賣給那些封主吧,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這次中途從縣裏逃迴來,定是被那些縣官嫉恨上了,按那些縣官的豺狼秉性,不會那麽輕易放過我的,與其繼續在這裏被各種針對折磨,還不如幹脆跑了,我聽說我們裏有不少人跑到雲夢澤附近去了,你到時帶著錢糧也過去。”


    “良人.”女人一怔。


    吳廣露出一抹惱怒,黑著臉道:“這日子也該到頭了,這幾年我三番五次被征召,不是去修縣城,就是去服徭役,還有就是戍衛,這次若非始皇巡行,根本就迴不來,現在又為縣裏厭惡,隻怕以後日子更苦。”


    “家裏沒有男人,你一個婦人,又怎麽撐得住?”


    “還不如跑了得了。”


    “就算落草為寇,也總比現在生活好。”


    “就這麽定了。”


    吳廣根本不容婦人開口,直接就做主定下了。


    女人望著自家良人,又看了看地麵長勢喜人的麥子,最終長長歎氣一聲:“唉。”


    終於下定了決心,吳廣倒是心中一鬆,也懶得再去耕地,噗嗒一聲坐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斷拭著額頭汗珠。


    眼睛卻飄忽的望著天空,眼神裏充滿著迷茫。


    他也不知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但再繼續維持現狀,他自己怕是要活不下去了,與其被折騰到死,還不如豁出去了,不過一切也要等到自家的麥子收成完後,想到還有幾個月,吳廣卻怎麽都開心不起來。


    晌午。


    天氣正熱。


    吳廣早就停下了手中農活,坐在田埂上喝著水,也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後生快步跑了過來,邊跑還邊急聲道:“吳兄,不好了,那個天殺的縣官來了,我剛才聽人說他好像是專門找你來的。”


    聞言。


    吳廣反倒顯得很平靜。


    他早就猜到會有這麽一天了。


    “良人.”女人眼角泛出了淚光。


    吳廣冷冷道:“就知道哭哭啼啼,橫豎不就一死,有什麽好哭的?”


    沒多久。


    在幾名縣卒的擁簇下,一名頭戴高冠,身著錦衣的中年官員,就出現在田埂間,此人留著八字須,臉頰肥大,走起路來一搖一晃,顯得很是霸道蠻橫,看著來的這名官員,吳廣眼中的厭惡完全不加掩飾。


    來人輕蔑的看了吳廣幾眼,又看了看長勢喜人的田地,嗤笑道:“吳廣,伱倒是讓我一番好找,你這急急忙忙逃迴來,就為了這幾畝爛田地?你可知要是壞了縣令的事,那是多大的罪過嗎?”


    “得虧陛下沒有來,不然你還能站著說話?”


    吳廣腰杆挺得筆直,不屑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大事,我隻知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若是連飯都吃不飽,哪還管那麽多,反倒是你們,一個個人模狗樣,早晚要遭報應。”


    縣佐冷笑一聲,隻是望著吳廣手中緊握的鐵耒,眼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然嘴上依舊輕蔑道:“報應?那也是你們這些低賤人的,我們是何等身份,誰敢讓我們遭報應?”


    “嗬嗬。”


    這名縣佐叫寧行。


    他這次就是特意來警告吳廣的。


    上一次吳廣帶人逃跑,可是拂了他的麵子,連帶他被縣令叱罵了好幾天,隻是之前始皇在附近,而且始皇還派了一些官吏在四周視察,他不敢有太多動作,但在確定始皇徹底走遠,而且確定那些視察的官吏也離開後,他便立即怒不可遏的找上門來了。


    他要讓吳廣知道。


    在陽夏這塊地界上誰才是天!


    敢忤逆他們,那就別怪他們不客氣。


    吳廣冷著臉,不予理睬。


    見狀。


    寧行也不惱。


    他畢竟是出身陽夏縣的大族,還是有一番氣量,而且他是何等身份,跟吳廣這般低賤的人爭執,豈不是落了自己名頭?再則他已想好一百種折磨折騰吳廣的法子,自不會在這時去犯昏,相較於一時的口頭之快,見到吳廣無力掙紮無力反抗,隻能憋屈的低頭,那豈不是更有快感?


    寧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高高在上道:“吳廣,我這次來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你,我還犯不著。”


    “這次過來,是官吏有命令,需要臨時征發一些人去戍衛,你們之前本就是縣令因農時才特意放迴來的,現在農耕差不多也結束了,你們也該繼續迴來了。”


    “記住。”


    “我不是過來通知你的。”


    “是命令!!!”


    “另外.”寧行看著地上綠油油的麥苗,冷笑道:“你之前提前逃跑的事,讓縣令很不高興,因而你家今年的田租,會多收一成,作為懲罰,若是你有什麽不滿,還可向官府告官,我相信官府會做出正確判罰的。”


    說完。


    寧行一臉譏諷的站在一旁,欣賞著吳廣的憋屈跟無奈。


    他最喜歡看到這一幕了。


    捉弄戲耍這些低賤農人,當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尤其是見到這些人滿腔悲憤,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更是讓他感到無比痛快。


    “再加一成?長吏,我們每年已經交很多田租口賦了,本就難以活命,再加一成,我們一家老小這怎麽活得下去啊,長吏,你就行行好,放過我們吧。”女人有些慌了,直接跪地求饒起來。


    寧行淡淡的笑了。


    他輕蔑的掃了女人一眼,不屑道:“你是在質疑官府的決定?”


    女人臉色一白,連忙搖頭。


    寧行冷冷道:“不敢就對了,你要怪,隻能怪自己嫁錯了人,誰讓你嫁的人,偏生喜歡跟官府作對呢?之前官府為朝廷多征田賦,吳廣就夥同你們裏的一些黔首鬧事,後麵朝廷又增派了一些服役的事,你家男人又帶頭鬧事。”


    “這是我們在為難你們嗎?分明是他在為難我們,為難朝廷啊。”


    “我們其實也很難辦啊。”


    “你說,是吧。”


    寧行戲謔的望著女人,眼中的譏諷不加掩飾。


    女子早已徹底慌了神。


    吳廣依舊沉默著,隻是手中的鐵耒攥的更緊了,心中更是有著一股怒火想宣泄,然看著一旁跪地祈憐的女人,卻隻能選擇將這口悶氣咽下,不過臉頰早就憋得通紅,整個人更是怒的發抖。


    寧行雙眼微闔,神色很是不屑。


    吳廣的憤怒,他自是看在眼中,而這本就是他故意的,若是吳廣敢當眾出手,他身邊的縣卒可不是吃素的,毆打朝廷官吏,可是重罪,隻是吳廣能這麽沉得住氣,也屬實有些出乎寧行的意料。


    不過寧行也不在意。


    他有的是法子針對吳廣。


    畢竟這口怨氣,他可足足憋了十來天。


    寧行看向吳廣,目光冷冽道:“吳廣,我說的有無問題?”


    “這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吳廣低垂著頭,始終是一聲不吭,雙眼早已赤紅。


    寧行卻並不想就這麽放過吳廣,他一臉橫肉的瞪著吳廣,就是要吳廣親口承認,他再次大聲嗬斥道:“吳廣,你沒聽到本官在問你話嗎?你現在就給本官迴答,這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你給我迴答!”


    到最後。


    寧行近乎是吼出聲的。


    吳廣胸脯急促的起伏著,胸中的怒火已壓抑不住。


    他仍在努力克製著。


    隻是黝黑手掌中的鐵耒,已明顯向上抬起了一定弧度,也隱隱有繼續往上抬的跡象。


    寧行唾沫橫飛的怒罵道:“吳廣,婢其母也,你是耳朵聾了?我問你話你沒聽到?我再問你最後一遍,究竟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吳廣抬起頭,雙眸滿是血絲。


    他嗓音嘶啞道:“是誰的問題,你心裏沒數嗎?”


    “我吳廣的確身份低賤,但也聽說過一句話,布衣之怒,流血五步。”


    聞言。


    寧行哈哈大笑道:“布衣?你真以為自己頭纏塊黑布就是布衣了?一個低賤的匹夫,聽了一些大話,就真把自己當迴事?你需要清楚,你就是一個低賤的農人,過去是,現在是,今後也是,布衣?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還不配!”


    吳廣雙眼冷若寒鐵,冷聲道:“不配?但你們又真比我們高貴多少?”


    “一刀下去,一樣會死!”


    聽到吳廣的話,寧行臉色微變。


    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隨即感覺落了氣勢,又讓身邊縣卒往前走了半步,自己被護在中間,他冷聲道:“吳廣,聽你這意思,你還想殺我?你可知殺人按律是什麽罪,那是死罪,不僅你死,你一家老小全都要死。”


    “我寧族是何等身份?是你能夠寄望的?”


    “別說是你,就算整個陽夏,都沒幾個家族比我們高貴,不過你這鄉巴佬是不懂這些的,貴族,注定高高在上,也注定高你們一等,這是生下來就注定的。”


    “而你們本就是低賤的奴隸!”


    “一個奴隸,還敢對貴族張牙舞爪,你還想反了天不成?”


    被拱衛在中間,寧行說話也硬氣起來。


    吳廣沒有開口。


    他心中隻是很厭煩。


    他這幾十年聽了太多這種話了,他很不解,為什麽有些人生來就能高人一等?就因為他們是貴族?但貴族又真比他們好在那?而且為何世人都在阿諛奉承這些貴族,都要討好他們,哪怕是給自己背負沉重的負擔。


    難道王侯貴族真就天生注定?


    他們真就一輩子低賤?!


    他不信。


    他也實在厭惡了這個肮髒的世道。


    這一刻。


    他很想殺人。


    他很想將這些該死貴族全部殺了。


    到那時。


    他倒想看看,王侯將相,還是不是那些人,他們這些低賤的人,究竟有沒有資格也成為王侯將相?!


    驟然間。


    吳廣心中的殺欲達到了頂峰。


    他很想去試試!


    他緊握鐵耒的雙手,已徹底鬆弛了下來,眼神帶著幾分冷漠,幾分躍躍欲試,甚至已帶著幾分瘋狂跟猙獰。


    寧行看到吳廣那弑人的目光,整個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他感覺吳廣現在似乎狀態不太對。


    那眼神分明想殺自己。


    但寧行隻是在腦海想了一下,臉上就浮現一抹惱怒,他不信吳廣敢殺自己,自古以來,哪有民人敢殺官的?


    吳廣他敢嗎?


    想到這。


    寧行獰笑一聲,甚至注定朝前走了一步。


    也就在這時。


    突然有一個縣卒跑了過來,高唿道:“長吏,剛才有縣吏來報,似乎有幾個官吏正朝這邊趕來,而且看那架勢,似乎還是始皇身邊的隨行官員,會不會是為我們來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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