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離開了。


    帶著一絲猶豫跟彷徨。


    嵇恆望著已經冰冷的茶水,暗暗的搖了搖頭。


    扶蘇在這兩年的確改變了很多,但他身處的不是尋常人家,而是帝王家苑,這就注定了對他的要求更高,扶蘇的確已有明君之樣,隻是這還不夠,甚至可以說遠遠不夠。


    他終究還是缺了些帝王天賦。


    這種帝王天賦是有別於常人的天下之心。


    這種天下之心,可以被視為是冷酷,是權欲,是視平民如曹姐的食人品行,但毋庸置疑,這是領袖天下的帝王,必須要掌握的,而且領袖天下的帝王是不能有常人之仁的。


    或者說。


    帝王的常人之仁不能表現出來。


    畢竟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連一個將軍都做不好,又談何當一個合格的君主?


    扶蘇眼下便困於此。


    他的一切強勢之下,其實隱藏著一顆太過仁善的常人之心。


    這是不被允許的。


    也是帝王最為危險,最為致命的弱點。


    扶蘇必須要學會心狠,要無情,甚至敢於大開殺伐。


    唯有如此,才能成就帝王偉業。


    如果扶蘇依舊心存善良,存著一些僥幸跟妥協,那注定會受到影響,朝堂的這些朝臣,本就功勞很高,他們敬畏的從來都隻有始皇一人,眼下政見更是跟扶蘇相悖,若是不將這些人給清理出去,日後扶蘇上位,定然會受到大量影響,內政交困?又豈能治理好國家?


    誠然。


    嵇恆也清楚。


    這樣不管不顧的清理,一定會造成‘過失’。


    但這同樣是最正確的選擇。


    因為這是政治。


    在政治上對錯從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站隊。


    這些人站錯了對,自然就要付出代價,隻不過這種觀念並未在朝臣腦海生成,畢竟中央集權製國家,也才剛剛建立,很多朝臣依舊秉持著過去的觀念,認為諫言無錯,政見相悖更是能凸顯自己的清正。


    然時代變了。


    不能正確的跟上時代,就注定會為時代拋棄。


    再則。


    扶蘇一直沒明白一件事。


    現實並不是他想成為什麽樣的君主,而是要成為天下需要的什麽樣君主。


    隻要扶蘇一日沒有明白這個道理。


    他就注定還會糾結。


    隻是嵇恆並沒就此給扶蘇多講。


    因為講不清的。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說再多依舊不會明白。


    因為作為位高權重的帝王,更想要的是天下變成自己要的模樣,而非是自己為了時代做出改變。


    這是兩種完全迥異的差別。


    大到不容置更。


    嵇恆收迴目光,將帶著幾分溫熱的茶水放在案上,輕聲道:“扶蘇,眼下始皇巡行在外,不少朝臣也隨之遠去,但除去蒙恬、馮去疾,朝堂上其實跟你意見相左的朝臣更多,在始皇在外巡行的幾個月裏,你將會麵臨不小的挑戰。”


    “這才是你今後要麵臨的難題。”


    “若是你還不能將心中的仁善之心,徹底壓到心底,或者是徹底抹殺,那麵對日後更加波橘雲詭的天下,你又何以能擔當大任?”


    “你需要更大的進步。”


    嵇恆站起身。


    他去將屋門重新關上。


    院中桑樹已開始吐露出嫩芽,雖隻有一個個小苞,卻也能感受到春意。


    雍宮。


    扶蘇迴到書房。


    他身體筆直的坐在席上。


    心中一直在想著嵇恆說的話。


    然讓他跟為大秦立下赫赫功績的朝臣決裂,他心中多少還是有些猶豫,尤其按嵇恆所說,大秦今後若是想對朝堂如臂使指,就必須將一些政見相異的朝臣給清理出去。


    這豈非就變成一言堂了?


    再則。


    他跟始皇尚且有時會意見相左,又何況是跟這麽多朝臣?


    這實在有些太過刻薄了。


    他心有不忍。


    隻是


    扶蘇還是坐不住,站起身來,喟然長歎道:“隻是嵇先生說的也很實在,這些朝臣已有些跟不上天下的步伐了,繼續容留他們在朝中,一定會拖慢大秦革新天下的步伐,而且他們眼下跟屍餐素位,已沒有太多區別。”


    “另則。”


    “天下過去一直秉承的是世卿世祿。”


    “如果不將這些官員撤下去,除非這些官員主動辭官,或者是病死老死,不然恐會一直竊據高位,而且等到這些官員老死病死,他們的子弟也早就遍布朝野,久而久之,這些朝臣的理念就會一直把持著朝堂。”


    “日後想要再改動,無疑會困難重重。”


    “當年孝公先祖為了推行變法,更是主動放權給商君,容其對阻攔變法的世族大開殺戒,如此才得以讓變法得以繼續。”


    “而惠文先祖雖殺了商君,但麵對世族恢複舊製度的要求,同樣沒有滿足,甚至還在日後對這些世族進行了更為徹底的打壓,自此大秦才真正強大起來,法也真正在大秦樹立起來,正是有了這兩位先祖的支持,秦國以法立國才沒有了異議。”


    “如今似同樣到了這樣的節點。”


    想到這。


    扶蘇心中稍定。


    大秦的這些變革,從始至終都是始皇權力支持的,朝堂對此爭議很大。


    從當初的郡縣分封,再到後續的焚書,朝堂上真正支持的官員,一直都是少數,由此便可看出,朝臣未必真就跟始皇一條心。


    以始皇的威望,尚且需要一己壓下,他日後隻會受到更多掣肘。


    扶蘇深吸口氣,眼神越發堅毅。


    他凝聲道:“當年大秦新政是靠兩位先祖鼎力支持,將一些頑固保守的舊族徹底清出朝堂,這才徹底奠定我大秦日後強盛之基,眼下大秦麵臨的局麵跟先祖麵臨的何其相似,我又豈能因這些朝臣為開國功臣,就對他們報以寬仁?”


    “當年商君是靠殺。”


    “眼下大秦確是不用了,隻是要將這些人請出去!”


    一念至此。


    扶蘇陡然愣住了。


    他目光悠悠的看向殿外,在這一瞬間,他的目光似飄到了西城一間屋舍。


    他這次之所以能這麽快想清楚,實是想起了當年兩位先祖所為,而之所以能這麽快想到,其實還是得益於嵇恆之前提醒的‘讀史’,不然他固然對秦國時的一些事情有些了解,卻也絕對看不到這般通透。


    扶蘇感慨道:“嵇先生,若非知曉你淡泊名利,不然你的這些舉止,實在令人害怕啊。”


    “世人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而你似都算到了。”


    另一邊。


    閻樂神色悠然的坐在屋中,品嚐著侍女泡好的冒著熱氣的香茗。


    而他身前站著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人。


    此人穿著一身黑衣,體型相較消瘦,頭頂束著黑布,隻是眼色顯得很陰冷,此刻正一臉恭順的候在閻樂身前,靜聽著閻樂的吩咐。


    閻樂沒有急著開口。


    隻是在一旁品著香茗,等將手中茶水喝了大半,這才念念不舍的放下,搖頭晃腦道:“這嵇恆當真是有些東西,竟能發現茶水這般東西,雖入口微澀,但稍加品嚐,卻是能嚐到一股甘甜浸口。”


    “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聽著閻樂故裝清雅的姿態,徐社眼底深處露出一抹不屑,然現在人在屋簷下,也不得不低頭,隻能一臉諂媚道:“那嵇恆也就運氣好,這東西天然生成的,之前隻是不為人知,而他剛好傍上扶蘇,這才得以傳入宮廷,算不得什麽。”


    閻樂淡淡的看了徐社一眼,嘴角的輕蔑完全不加遮掩。


    徐社出身徐氏,是徐福的胞弟。


    隻不過兩年前徐福因煉製毒藥的事被發現,連帶著整個徐氏都被株連,而當時徐社正好在外地,又被人暗中傳了信,這才勉強逃過一劫,盡管如此,徐氏也徹底沒落了,家族基業被全部奪走,而他更是如喪家之犬,隻能東躲西藏,朝夕不保。


    而徐社過慣了豐衣足食的日子,在外麵躲藏的日子又過得實在潦倒,最終實在憋不住跑迴了鹹陽,想尋求一些人庇護。


    那時閻樂正因受牽連,被免了官,本就對徐氏的人不滿,因而特意把徐社留下了,隻是他當時留下徐社打的並不是接濟,而是想借機打擊折磨,好讓自己狠狠出口惡氣,隻是自己收留徐社的事,很快就為趙高知曉了。


    而徐社因為精通一些煉藥之事,最終趙高在考慮一陣後,讓閻樂把徐社收留起來。


    就這樣。


    徐社被留在了閻樂家中。


    不過對於這害的自己丟官,還差點把趙高坑進去的徐氏,他自不會給任何好臉色,隻讓徐社在家中當隸臣,整日跟隸臣同吃同住,稍有不順,就肆意打罵,完全把徐社當成了下人。


    後麵隨著閻樂被任命為了鹹陽令,他這才對徐社的態度好點。


    但依舊冷漠。


    徐社雖然對現狀十分不滿,但畢竟寄居人下,若是沒有閻樂收留,他恐早就餓死在外麵了,最終在權衡了一陣後,還是選擇忍氣吞聲,繼續待在在閻樂家中。


    閻樂將茶碗中的清茶飲盡。


    目光肅然起來。


    他可還記得趙高臨走前說的話。


    萬不能讓扶蘇安寧。


    之前扶蘇做了不少事,也博得了不少名聲,更是贏得了不少民心,眼下始皇在外巡行,這卻是一個機會,一個破壞扶蘇在始皇心中的機會,同時若能讓始皇對扶蘇的能力產生質疑,那便更好不夠。


    此外。


    便是要繼續挑撥扶蘇跟朝臣的關係。


    讓越來越多朝臣跟扶蘇疏遠,最終隻能選擇轉投胡亥。


    這些閻樂都記著呢。


    不過閻樂對自己還是有自知之明。


    就他這腦子,是想不到什麽辦法的,所以他想到了徐社。


    徐社畢竟出身世族,而且他能徐氏落到如今下場,跟扶蘇又脫不開幹係,讓徐社來給自己出謀劃策,自是再好不過。


    閻樂冷聲道:“這幾日,城中的消息,你應該也聽說了,陛下外出巡行天下了,現在扶蘇監國,而這幾個月,胡亥公子一直在暗中謀劃,想盡可能的多拉攏一些朝臣,但僅僅拉攏朝臣依舊是不夠的。”


    “不改變陛下對扶蘇的態度,胡亥公子便難以上位。”


    “而這就是我把你叫來的原因。”


    “你給我想想。”


    “有什麽辦法可以算計扶蘇。”


    “一來可以破壞扶蘇的名聲,二來也能疏遠扶蘇跟朝臣的關係,若是你想出的辦法能夠讓我滿意,我可以破例每月給你一些錢財,讓你生活能滋潤一些。”


    聞言。


    徐社眼中猛然爆發一股怨毒之色。


    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徐福之所以事敗,就是因扶蘇暗插一手。


    不然他們徐氏早就全身而退了。


    他之所以淪落到如今下場,也全都是扶蘇害的。


    他咬牙切齒道:“任何手段都能嗎?”


    閻樂下意識就點了點頭,隨即又連忙開口道:“不能直接針對扶蘇,扶蘇現在就在鹹陽,若你的這些算計,為扶蘇察覺,到時一定也會把我給牽連進去,現在若是出了事,可沒人會替我說話,更沒人會為我開脫。”


    閻樂還是保持有理性的。


    現在趙高跟隨始皇巡行去了,他就這麽直白的招惹扶蘇,那豈不是在找死?


    他還沒那麽想死。


    聽到閻樂的話,徐社眼中露出一抹失望,雖然心中早就料到了。


    他沉思一下,低眉看了眼閻樂,陰惻惻道:“既然扶蘇不能直接針對,那就針對嵇恆,我若是沒記錯,此人是六國貴族,而且本該死在當年那場坑殺之中,若是將此人沒死的消息傳出,同時傳出其跟扶蘇關係莫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扶蘇一定會大為受創。”


    然而。


    徐社的話剛說完。


    一個茶碗就直接砸了過來,將徐社的額頭砸出了大洞,鮮血直流不止。


    閻樂怒罵道:“你這是真當我閻樂沒腦子?你要想死別帶上我,你以為我把你帶在身邊,是為給你報仇的?”


    “你給我認清一下自己的身份。”


    “坑殺的事,提都別提,想都別想。”


    “這事要是捅出去,那波及的豈止是扶蘇?陛下的威信都會大為受損,你打的什麽主意,真當我不知道?還想算計我,你一個喪家之狗也配?”


    “給我重新想。”


    “要是還想不到什麽主意,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閻樂直接放了狠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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