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笑了笑,似帶著幾分壞。


    張蒼心中再度咯噔一下,心中不祥的預感已越來越嚴重。


    一刹那。


    他甚至想拔腿就跑。


    張蒼連忙開口道:“殿下,方才是臣失言,殿下所憂慮的定是國家大事,豈能輕易告知,是臣前麵唐突了,還請殿下治罪,帝國重事,臣實不敢聽聞。”


    “臣草率。”


    扶蘇自是聽得出張蒼話中之意。


    他也是樂了。


    扶蘇道:“張禦史跟我的關係親近,此事告訴給張禦史也無妨,而且此事也瞞不了太久,很快你就會知曉的,既然張禦史如此有心,幫我參謀參謀也是極好的。”


    聞言。


    張蒼臉徹底黑了。


    心中甚至隻想抽自己兩巴掌。


    但臉上卻隻能賠笑。


    扶蘇心中甚樂,笑著道:“我所做之事,其實旨在固本,大秦之根本在於軍,但商君變法以來,隨著大秦疆域的擴張,軍功爵製對大秦而言,已漸漸成為了朝廷的枷鎖。”


    “目下朝廷拖欠的功賞太多了。”


    “而我意在解決此事。”


    聽完扶蘇的話,張蒼整個人怔住了。


    他之前已有所預料,但也實在沒有想到,殿下圖謀的竟這麽多,他不是想安撫軍中士卒,而是想將大秦近百年來軍功爵製下積累的問題都給解決掉。


    這野心太大了。


    張蒼烏青著嘴,顫聲道:“殿下準備如何做?”


    扶蘇目光微凝,神色變得嚴肅,沉聲道:“軍功爵製需要做出一定的改變,但畢竟軍功爵製已經推行上百年,在秦地早已根深蒂固,想說服民眾做出改變,無疑是很難得。”


    “尤其大秦很多功賞沒有兌現。”


    “貿然的去改動,隻會引起秦地民眾不滿。”


    “關中不能出問題。”


    “這是底線!”


    “所以想改變軍功爵製唯有先兌現功賞,隻是張禦史也知,大秦這二十年來,南征北討,上百萬士卒都有斬獲戰功,尤其是滅六國、驅逐匈奴等戰功,更是彪炳。”


    “關中早已無田宅可分。”


    “前段時間通過‘官山海’,朝廷得到了不少的錢糧,這也僅僅是兌現了之前朝廷戰前給士卒承諾的錢賞,相較於更為重要的田宅,隻能算是杯水車薪,根本就填不完。”


    “然隻要功賞一朝不兌現,軍隊就始終存在不穩。”


    “這等隱患必須被排斥。”


    “隻是田宅實在拿不住,隻能選擇另辟蹊徑,用其他士卒感興趣的東西,用以替代,繼而將當年的功賞足額的兌現,一舉安定軍心。”


    聽著扶蘇的話,張蒼絲毫沒感覺安心,隻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田宅功賞的問題,朝廷早就知曉了。


    之前也不是沒想過去解決,但一直沒找到辦法,最終隻能強行將關中跟關東人口互遷,以及將大量關中人口遷移向北地南海,隻是這些舉措下來,固然是解決了一些,卻也惹得關中民眾怨聲載道,對朝廷怨念也不斷加深。


    最終。


    朝廷漸漸放棄了這種舉措。


    眼下扶蘇舊事重提,還這麽鄭重,多半是有解決之策了,隻是並不好落實,亦或者是需要得到朝臣同意,他雖不知具體是何做法,但能夠比得上田宅在黔首心中地位的,世上又能有哪些?多半要從其他人身上割舍。


    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張蒼額頭早已汗水狂冒,雖已步入了初夏,然天氣還沒到炎熱之時,但張蒼的衣襟卻已悄然濕透。


    扶蘇掃了眼殿門,聲音帶著幾分冷冽,道:“其中最主要的幾個解決之法,一個是賜氏,一個是準許簪嫋、不更爵的子弟入學,另一個則是準許這兩爵位的黔首出仕。”


    聽完。


    張蒼臉色倒平靜下來。


    隻是臉上充滿了疲倦跟滄桑。


    賜氏、入學、出仕,每一個幾乎都踩在了豪強、貴族的心坎上,若是真的推行下去,對天下而言,可謂是地動山搖,他同樣也知曉,這影響的絕不僅僅是當下。


    更重要的是在無形削弱貴族的名望尊榮。


    這豈能真的得到落實?


    張蒼抬起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拱手道:“殿下,這恐是那位嵇先生出的主意吧,也唯有此人,才敢這般語出驚人,也唯有此人,敢打天下貴族豪強的主意。”


    “隻是.想落實.”


    “難!!!”


    扶蘇沉默。


    他又豈會不知其中難度?


    但難也要做。


    軍隊是大秦根本,軍心凝聚,大秦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他作為大秦儲君,有理由去完成這些。


    張蒼輕歎一聲。


    他現在隻覺得眼前有些黑。


    過去朝廷針對的多為方士、儒生這些存在,但這次的不一樣,朝廷針對的對象變了,從過去的一小撮人,變成了‘權貴’。


    這是真正的權貴!


    也是天下真正掌有權勢的人。


    嵇恆的膽子太大了。


    但張蒼細想了一番,卻又感覺在情理之中。


    嵇恆自來的立足點,就沒有落入到底層,都是盯著有錢有勢的群體,從最開始針對商賈,到現在針對權貴,嵇恆的目標一直都很專一,就是用盡一切辦法削弱權貴的威望,而且是通過一步步的手段,打壓權貴集團,將過去三代王政下形成的貴族豪強的影響力徹底蕩平。


    隻是太瘋狂了。


    也太嚇人了。


    哪怕是張蒼,都感覺到毛骨悚然。


    甚至是感覺手腳冰涼。


    此舉想成功無比艱難,但一旦失敗,就注定身敗名裂,永生永世都翻身不了,會被貴族豪強等勢力徹底踩死,這是一場豪賭。


    但若是成功,好處也顯而易見。


    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基礎徹底崩塌,貴族體係也自此蕩然無存,即便世間依舊有貴族存在,但人人有資格獲‘氏’,人人有機會入學,人人有機會出仕,貴族的身份地位,隨著時間推移,隻會變得越來越賤,甚至是再無半點優越。


    這豈是貴族能容忍的?


    他幾乎都不用多想,都能知道,這三項政策頒發後,在天下引起的軒然大波,以及遭到天下各地貴族豪強的抵觸情況。


    太狠了!


    可謂是抽筋吸髓。


    他現在也知道為何嵇恆不願出仕了。


    這若是出了仕,都不是三天兩頭被彈劾,而是時時刻刻被彈劾,還要被各種針對算計。


    眼下嵇恆分明沒有出仕,卻能對朝廷大政有影響。


    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隻是


    嵇恆這張張嘴,卻是要自己的命。


    他現在隻想給自己兩巴掌,原本這事跟自己沒任何關係,結果他想著官山海之後,軍中的情況大有安撫之象,扶蘇又新為儲君,短時當沒有什麽要事,而胡毋敬又給他提供了一個理由,因而便主動上門來了,哪曾想,竟迎頭撞上了這樣的慘事。


    他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啊!


    以怨報德.


    張蒼道:“殿下,臣禦史府那邊似還有一些要事要處理,臣這就先告退了。”


    扶蘇似笑非笑道:“張禦史,你既然知曉了此事,也答應進入事務府,下去後可多思索一下,或許對這些政令日後執行能提出不小的建議。”


    張蒼笑的比哭還難看道:“臣遵令。”


    說完。


    張蒼逃也似的離開了雍宮。


    他人已經麻了。


    現在滿心隻剩下了無盡的後悔。


    本以為自己前去獻計,能博得扶蘇好感,也算抵消之前對扶蘇的避讓,事實也的確做到了,但自己這迎頭卻撞上了另一個深淵,一個讓人不禁生出無盡恐慌的深淵。


    馬車上。


    張蒼整個人癱軟一團。


    他低聲喃喃道:“嵇恆,你究竟想做什麽?”


    “伱當真就想做到皇權之下,一律平等?”


    “但以你的才智,又豈會不知,這根本就做不到的。”


    隨即。


    張蒼似意識到了什麽,眼中露出一抹驚疑。


    他蹙眉道:“權勢.”


    “權貴的產生來自於尊卑、爵秩、等級有差,而權貴的存在,便是得益於權勢的影響,一些顯赫存在更是能餘澤後世,權勢富貴,這些東西最終又化為了無形的尊卑、等級等,現在天下的貴族體係,便是過去權勢的餘澤。”


    “這些貴族所謂的權勢眼下並非來自於‘上’。”


    “而是來自於過去三代之餘澤。”


    “嵇恆之法,便是要摧毀過去的貴族體係,將天下駁雜的權貴,徹底肅清,今後大秦的富貴隻能來自於一方,便是皇帝,至於夏商周三代積累下來的名望榮華,都要盡數粉碎。”


    “權勢同樣要定於一。”


    “也出自於一。”


    “而非如過去一般出自多門。”


    張蒼低語幾聲,心中生出了一些明悟。


    嵇恆的做法本質是集權。


    現在天下的權勢富貴並非都來自皇帝。


    有的依舊沿襲著周代的餘澤,這些人對秦多有不屑,而這種不屑本質便在於,他們的富貴不是皇帝賜予的,所以才敢這麽肆無忌憚,也才敢這麽無法無天,嵇恆想做的,便是將這些富貴徹底剝奪掉,將貴族掌握的權勢全部奪走。


    通過入學、出仕、賜氏等手段,將貴族盡數打壓。


    貴族不再是顯貴權貴的存在。


    也不能富貴。


    這些貴族想要富貴唯有得到大秦認可,權勢富貴隻能來自於秦帝國,如此貴族就仿佛被帝國揪住了咽喉,再也不敢生出異心,因為他們所有的權勢都來自於秦。


    想到這。


    張蒼神色變得凝重。


    他感覺嵇恆的做法有些太大膽了。


    這是跟天下權貴為敵。


    世上沒有人想自己的權勢富貴被攥在別人手中,甚至可以被人一言剝奪,過去天下的貴族豪強是因為掌有三代餘澤下的富貴,所以依舊能高高在上,世人也早就習慣了這種情況,但嵇恆卻想要改變,他要做的是皇權之下,一律平等。


    所有人可以上去,也同樣可以下來。


    並無不同。


    甚至


    他感覺嵇恆還想,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隻是這個想法剛剛生出,張蒼就連忙搖了搖頭,不敢就這個思路深想,但他已然是明了,嵇恆是想徹底摧毀天下已有的權勢富貴體係,將所有權勢富貴集中到朝廷,繼而再重新分配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斷地更迭輪換,最終做到一律平等。


    而非是各地圈地自居,始終牢牢把持著地方,成為地方的山大王,但嵇恆的想法太危險了,也太過聳人聽聞了,張蒼甚至都有些覺得自己似多心了。


    他搖搖頭。


    沒有繼續去想嵇恆的心思。


    他感覺自己是猜不透的,而且就算猜透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隻是個臣!


    最終做決定的是君。


    很快。


    張蒼就迴到了禦史府。


    府外眾人見張蒼迴來,也全都笑臉相迎。


    張蒼冷著臉,並無任何迴應。


    他邁著沉重步子,快速迴到自己官署,隨後才大案下取出一罐蜜糖,一連吃了數口,這才壓下心中的不安跟惶恐。


    他知道。


    自己真的攤上事了。


    不過他倒也沒有太多的懼色。


    他其實也很好奇,在嵇恆的引領下,大秦究竟會走向何方?


    這個人真就有如此偉力?


    對於張蒼對自己的遐想,嵇恆自然是不知情。


    他眼下正張羅著去渭水畔釣魚。


    他現在受到的約束越來越小了,尤其是胡亥這些天一直往自己這邊跑,就算獨自外出,四周的侍從也基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嵇恆樂得如此。


    一直待在一個小院終究是煩悶。


    在察覺到四周情況後,他也是立即給自己準備了根魚竿,準備去給自己加點餐。


    胡亥也是緊跟著。


    他近來也發現,跟在嵇恆身邊,自己似乎會自在一些,不會隨時身邊跟一堆人,而且還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當然他更想去的是城中的勾欄瓦舍。


    隻是嵇恆一直沒同意。


    不過胡亥沒有放棄,每隔一會就給嵇恆說幾聲,就一次,就去一次。


    兩人就這麽一靜一鬧的去到了渭水畔。


    隻是暗處依舊有人護衛著。


    在嵇恆樂的清閑時,扶蘇已寫好了奏疏,檢查了幾遍,確定書寫並無問題,也是從墨跡未幹的奏疏放在火上炙烤幾下,隨後放入袖間,起身去向了鹹陽宮。


    不多時。


    他來到了鹹陽宮殿外。


    在宦官進入稟報後,也是順利進入了殿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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