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大清早,胡亥就過來了。


    他對嵇恆的住處已很是熟悉,幾乎就沒有敲過門,直接推門而入,然後徑直去到自己的躺椅,不過隨著扶蘇被確立為儲君,胡亥也是明顯的能感覺到,自己在宮中有些被冷落了。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胡亥也知道當下的情況,因而並不太樂意一直待在宮中,尤其趙高隔三差五慫恿他繼續去爭,他也是不厭其煩,所以選擇了早出晚歸,幾乎大半天都待在了嵇恆的住處。


    他之前本以為嵇恆的生活很枯燥,但在接連來了幾天後,也是赫然發現,自己有些想當然了,嵇恆生活根本不枯燥,甚至還有些趣味。


    他整日除了料理菜園,其他時候都在倒騰其他東西。


    前幾日,他便看見嵇恆將茅房附近長出來的‘白毛’刮下來,跟一些木炭及硫磺攪合在一起,點燃後,不僅冒出了陣陣濃煙,甚至還閃起了不小火星,這讓胡亥頗為驚異。


    除了這些,嵇恆還很懂生活。


    不時用石磨碾磨一些豆子,最後不知怎麽的,弄出了一塊色澤略顯暗黃的豆腐跟豆漿。


    在前幾日,嵇恆給他展現了一個戲法。


    還美其名曰神跡!


    就是將一個木偶塞到土裏,讓他每天去澆水,並稱幾天後會出現神跡,所謂的神跡,就是木偶會從土裏長出來。


    胡亥當然是不信。


    隻是幾天後,木偶的確長出來了。


    就在胡亥滿眼震驚的時候,甚至被震的說不出話時,嵇恆倒顯得很坦然,直接把木偶從地上拔掉,顯露出神跡的真因,下方一片剛冒頭的豆芽,而後


    直接炒了!


    在嵇恆這呆了幾天,胡亥的三觀接連被刷新。


    他起初是相信世人有仙人的,但在看到嵇恆將一個個所謂的神跡拆穿後,他也開始對所謂的神跡嗤之以鼻。


    神跡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把戲罷了。


    胡亥在院中坐了一會,已是日上三竿時分,這時嵇恆才堪堪醒來,打著哈欠推開了屋門,對於屋外的胡亥,隻是淡淡的掃了一眼,就當沒有看見一般,胡亥卻是一下來了精神,快步走了過來,雀躍道:“嵇恆,今天又展示什麽?”


    “昨天那硝石製冰是什麽情況?”


    “我還是沒想明白。”


    “那水怎麽就結成了冰了呢?”


    “.”


    胡亥在一旁嘰嘰喳喳的說著。


    嵇恆揉了揉額頭,對於眼前的好奇‘寶寶’,完全沒有搭理的想法,他做這些隻是打發時間用的,隨便提高一下自己的生活質量。


    他可沒興趣去講其中的子醜寅卯。


    他打著哈欠道:“按大秦律令,五日一沐,今天該是休沐日了,即今天該休息了,至於你之前看到的那些,都隻是些打發時間的小把戲罷了,生活中處處可見,你過去隻是缺少發現的慧眼。”


    “以後多注意一下就可以了。”


    “今天休息!”


    說完。


    嵇恆去到後廚,開始熱起了冷飯。


    一個人的夥食總是難做的,基本上稍微下次廚房,都可以管上兩三頓,隻是天氣越來越熱,這隔夜菜已越發不適合再食了。


    聽到嵇恆的話,胡亥目光一黯。


    但隨即似想起了什麽,突然道:“嵇恆,你這麽一說,我倒是差點忘了,今天大兄把一些朝臣召集到了一起,估計會商談一些政策決議了。”


    聞言。


    嵇恆麵色如常。


    他將一把枯草塞進灶台,又扔進去幾塊幹燥的樹皮,這才饒有興致的道:“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扶蘇現在為儲君。”


    “在各大官署處也都走了一趟。”


    “該走的形式都走完了,也該處理正事了。”


    胡亥把躺椅搬到廚房外,拿起一把竹扇,很是閑適的給自己扇著風,同時好奇的問道:“大兄成為儲君後,你提的那些建議就能被同意?而且這麽重大的事情為何是大兄去處理,父皇去做不是更合適嗎?”


    胡亥有些不解。


    “始皇?”嵇恆搖了搖頭,見樹皮已燒了起來,往裏麵塞進幾塊木柴,這才繼續道:“有些事始皇的確可以做,但有些事始皇不適合做,你要清楚一件事,始皇是皇帝,皇帝是不能輕易做決定的。”


    “因為君無戲言,而且一言九鼎。”


    “將過去拖欠的軍功功賞兌現,這涉及的是上百萬將士,上百萬民戶,這豈能那麽隨意去決定?一旦處理不好,就容易引起軍隊嘩變,到時豈不徹底沒有了退路?”


    “扶蘇不一樣。”


    “他隻是一個儲君。”


    “他現在是借著你在南海出事,擔心軍隊不穩,以此為借口,插手軍中,同時也暗含著他日後上位後,擔心軍隊會不受控製,所以借此提出整頓軍中,將軍中現有的問題解決,這是合情合理的。”


    “也是人之常情。”


    “但此事畢竟牽涉很廣,一旦出了問題,影響就會很嚴重,但就如我前麵說的,扶蘇隻是一個儲君,就算扶蘇因此捅出了大簍子,後麵始皇完全可以憑借自己在天下超高的威望,替扶蘇將此事給擺平。”


    “始皇是天下安定的基石。”


    “不能輕易出手。”


    “始皇是大秦天下安穩的最後保障。”


    聞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已聽明白了,始皇不是不能出麵,而是不適合出麵,扶蘇捅出了問題,始皇可以替扶蘇解決,但始皇若是捅出了問題,可就沒人能出麵解決了,而且始皇在天下的威望很高,一旦鬧出了事端,對大秦的影響可就太大了。


    因而不可妄動。


    胡亥又道:“嵇恆,你前幾天跟兄長說了什麽?”


    嵇恆笑了笑,神色玩味道:“隻是提前給扶蘇做了一些預防,兌現軍功的事情,大秦的朝臣未必想去解決,他們中很多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事又牽連甚重,他們不會想去冒險的。”


    “他們更期望將此事交給後來人去解決。”


    說著。


    嵇恆抬起頭,望向了天空。


    另一邊。


    雍宮的偏殿。


    扶蘇將李斯等三公九卿大臣,盡數召見到了自己宮宇。


    杜赫跟姚賈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冷色。


    他們早已料到了。


    當初趙高提醒後,他們就已想到會有今日,隻是他們還是很好奇,扶蘇把他們召集過去究竟想做什麽,又會說什麽?


    進入殿中。


    扶蘇早已高坐其上。


    他朝下方朝臣微微拱手,笑著道:“這次將諸位大臣召集過來,實是有要事相商,還請諸位不要介懷。”


    眾人拱手道:“殿下客氣了。”


    扶蘇朝魏勝使了個眼色,魏勝當即會意,走下高台,將殿門給關閉了。


    見狀。


    眾人目光微凝。


    但也並未去說什麽。


    扶蘇歉意道:“有些話還是關起門來說更好。”


    說著,扶蘇揮了揮手,讓魏勝將之前準備好的竹簡呈給這些大臣。


    李斯等人挑眉。


    他們伸手接過遞來的竹簡,也並沒有猶豫,直接翻開看了起來,隻是看了幾眼後,眾人就不僅眉頭一皺。


    這是趙佗一月前送來的兩份奏疏。


    上麵很清楚的寫明,胡亥的遇襲是一次意外,軍中也早就知曉有人跟百越人勾連,隻是在故意將計就計,想誘導百越人,繼而一舉殲滅在嶺南地區盤踞的百越人殘部。


    隻是扶蘇給他們看這份奏疏是作何?


    杜赫跟姚賈暗中交換了眼神,眉頭都不由一緊,扶蘇現在所為,跟前段時間趙高提醒的近乎一致。


    扶蘇肅然道:“方才讓諸位大臣看的奏疏,正是趙佗將軍一月前呈給陛下的奏疏,上麵很清楚的寫明了,我幼弟遇襲是一次意外,同時在我幼弟遇襲後,趙佗將軍第一時間又送了份奏疏,將軍中跟百越人勾連的情況解釋的一清二楚。”


    “那些跟百越人勾結的將領士卒在這一月內都被清理掉了。”


    “隻是.”


    “諸位認為我幼弟的遇襲當真是意外嗎?”


    一語落下,舉殿皆寂。


    所有與會的朝臣都沉默了。


    李斯、馮去疾等人眉頭一皺,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之色,扶蘇這話的意味很明顯,他對趙佗呈上的奏疏並不信服。


    他認為軍中或已有變故。


    隻是他們雖為朝臣,但並不怎麽插手軍中事務,扶蘇將此事告訴給他們又意欲何為?


    眾人暗自揣測著。


    靜默些許。


    姚賈拱手道:“殿下,不知陛下對此事是何看法?可是陛下讓殿下來詢問臣等建議?”


    扶蘇看了姚賈一眼,麵色輕鬆道:“陛下日理萬機,自不會理會這些,然我作為胡亥的兄長,豈能對此視而不見?”


    “此事跟陛下無關。”


    姚賈肅然道:“殿下,既陛下對此事無異議,那便足以證明,趙佗將軍的言辭得到了陛下認可,殿下何以要多此一舉?”


    “再則。”


    “趙佗將軍在數月前便已上書,將於近期再度討伐百越,將嶺南地區的百越人徹底驅離嶺南,大戰在即,公子卻疑心主將,這屬實有些不應該,臣鬥膽,請殿下勿要胡亂猜忌,若是傳入軍中,恐會遭至一陣非議。”


    “這也有損殿下名聲。”


    扶蘇笑著點頭道:“所以這些話隻能關起來門來說,隻要諸位不說,此事就傳不出去,我相信諸位大臣不會將扶蘇的一時胡語亂傳的。”


    聞言。


    姚賈跟杜赫神色微異。


    扶蘇說出的這番話,屬實有些出人意料。


    也完全不似扶蘇過往風格。


    扶蘇過去一向直來直往,從不會做這樣的小動作,不過這也更讓眾人心中起疑,疑惑扶蘇究竟想做什麽。


    扶蘇道:“南海戰事將起,此事我是知曉的。”


    “我也不會影響這次的戰事。”


    “隻是我對趙佗將軍呈上來的奏疏並不信服,諸位或許有所不知,這兩份奏疏送到朝中的時間是一前一後,相差不多數日,甚至隻要肯付出代價,完全可以同一天抵達。”


    “這是否意味著我幼弟遇襲另有隱情?”


    扶蘇平靜的開口。


    李斯扶了扶須,沉聲道:“殿下究竟想說什麽?眼下殿下既已選擇閉門,何以再這般遮遮掩掩?”


    扶蘇輕笑一聲,點了點頭道:“這倒是扶蘇欠考慮了。”


    “扶蘇想的不多。”


    “我並不認為胡亥在南海遇襲是意外。”


    “我同樣認為軍中或生出了一些變故,尤其在我幼弟在軍中分發錢賞時,更是有士卒起哄,詢問何時能夠迴到關中。”


    “兵者,國之大事也,不可不察。”


    “我扶蘇既為大秦儲君,知曉了此事,又豈能袖手旁觀,大秦自商君變法以來,一直推行的是‘耕戰’,其中戰最為重要,軍隊也是大秦安穩天下之根本之基石,是決然不能出現任何問題的。”


    “一丁點都不能出問題!”


    扶蘇臉色變得嚴肅,甚至帶著幾分威勢。


    他繼續道:“我不知道南海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趙佗將軍說的是不是實情,但就我知曉到的,南海軍中已漸生不穩,這是朝堂絕不容許的,也決不能繼續無視的。”


    “南海軍隊有事也好,無事也罷,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軍隊必須要做出一些改變。”


    “而且我去過北原大軍,也深入到軍中基層,了解過軍中的具體情況,軍中思鄉之情濃重,故土難遷,隻是北原大軍有蒙恬上將軍坐鎮,並無發生什麽騷動跟岔子,但南海不一樣。”


    “南海環境艱苦,士卒情緒低沉,士氣也大為下降。”


    “繼續這樣下去,即便現在沒有生變,日後也定會生出變數,隻是時間早晚罷了,這一次他們當眾向胡亥發難,今後未必不會向我發難,軍中的實際情況必須盡快了解,也必須盡快得到解決。”


    “我這次將諸位召集過來,為的隻有一件事。”


    “兌現昔日承諾。”


    “帶大秦百萬銳士迴家!”


    “將軍中可能出現的變故徹底扼殺掉。”


    “諸位都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也都是大秦帝國的開國功臣,對天下政事都很熟悉,因而這次便是想讓諸位替扶蘇想想辦法。”


    “安撫軍中甚囂塵上的不安情緒,解決已尾大不掉的軍功功賞。”


    “扶蘇拜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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