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散朝之後,嬴騰去了太醫府。


    昔日提醒嬴政‘王負劍’的太醫夏無且,而今已年過七旬,發須全白,從去年開始,更是多次上書請辭,隻是始終未得始皇準許,不過眼下雖還待在太醫院,但基本是半隱退半養老了。


    這些年夏無且培養了不少傑出太醫。


    宮中也很少再去打擾。


    但這次卻跟以往有所不同,嬴騰徑直找向了夏無且。


    不多時。


    一個矍鑠健旺又沉靜安詳的老人,杵著一根木棍,寬袍大袖,散發竹冠,從殿內後方走出,見到嬴騰,也是連忙躬身行禮道:“太醫夏無且見過宗正。”


    嬴騰扶起夏無且,道:“夏太醫無須這般多禮。”


    “夏太醫入宮已近四十年,我其實本不該來叨擾,隻是這次事關重大,這才不得不請老太醫出手。”


    夏無且眉頭一皺,並不敢真問出口。


    嬴騰似猜到了夏無且的想法,麵不紅心不跳道:“陛下無事,隻是近日禦史府的官吏,在清理詔獄時,偶然發現一麵牆壁上刻有幾副藥方,因而想請夏太醫去鑒別一二。”


    “若是藥方有效,也是造福天下。”


    “詔獄?藥方?”夏無且渾濁的雙眼轉了轉,眼中充滿狐疑之色。


    他自是不信嬴騰這番話。


    不過宮中這麽多年,他深諳處事之道。


    嬴騰既不願說實話,那便隻能說明,他還沒資格知曉。


    夏無且點頭道:“也好,若真有治病的新藥方問世,也是天下的一件幸事。”


    “我夏無且自當從之。”


    嬴騰微微額首,主動在前領路。


    路上。


    嬴騰主動道:“夏太醫,這幾副藥方,非是用的秦篆,而是用的隸書,甚至跟勘字署過去歸納整理的隸書不同,所以等會恐還要等勘字署的官吏將這些隸書整理出來,才能拿到完整藥方。”


    夏無且點點頭,道:“藥方關係著性命,自不能有絲毫馬虎。”


    “夏太醫果真明事理。”嬴騰道。


    一刻鍾的腳程後,兩人到了禦史府。


    偏殿內,禦史戚鰓早已等候多時,殿內更站有數名太醫。


    見到嬴騰,殿內眾人也連忙行禮。


    嬴騰微微額首,問起了戚鰓,“程邈跟王次仲還有多久?”


    “已在趕來的路上,想來用不了多久。”戚鰓說著,也笑道:“這兩人對文字改製十分熱衷,聽聞有更新奇的隸書問世,定是十分激動,恐會比預想來的更快。”


    嬴騰麵不改色,繼續問道:“詔獄的石壁可有取下,也可曾發生損壞?”


    戚鰓正色道:“昨夜,禦史府連夜召集數十名墨家子弟,將那塊刻字石壁拆卸了下來,也提前找人臨摹了,方才勘字署官吏已進行過對照,石壁並無遭受任何損害,上麵字跡也無任何缺遺。”


    “宗正大可安心。”


    聞言。


    嬴騰麵色稍緩。


    聽到兩人的對話,夏無且麵色微異。


    他本以為嬴騰前麵所說,隻是假以說辭,沒曾想,竟真出自獄中。


    一時間。


    對石壁上的藥方更出幾分好奇。


    他看了看四周,去到幾名太醫身邊,問道:“石壁上的藥方,你們可曾看過?”


    “夏老,我們都看過了。”一戴竹冠的中年太醫沉聲說,說著從一旁案上取出一份竹簡,道:“這上麵記著那幾副藥方,不過......我等過去書寫多為秦篆,而這上麵卻是記的隸書,我等雖識得一些,但並不多。”


    “而藥方關係著後續抓藥煎藥,務必要求精準,容不得半點出錯,哪怕一字之差,就可能謬之千裏。”


    “這是夏老你告誡我等的。”


    “我等麵對這不熟的藥方,也不敢有絲毫含糊,這才讓宗正將你老請來。”


    夏無且點點頭。


    他將案上竹簡打開,看著上麵內容,不禁眉頭一皺。


    他竟大多都識不得。


    這時。


    他露出一抹了然之色,知曉為何嬴騰會說,這些字跟過去不同。


    隸書在大秦隻是輔助文字,並不規範,相對粗野無文,雖廣為民間使用,但各地文字其實大不相同,即便是同一個字,僅在楚地一地就恐有十幾種寫法,更不談整個大秦了,這些年勘字署雖一直忙於文字改製,但進展並沒有預想的順利。


    天下文字繁雜紊亂。


    文字改製又牽涉眾多,不僅涉及宗旨、方略、文字勘定、書寫範式,更要為天下接受,難度可想而知。


    但正因為此,更容不得馬虎。


    何況還涉及到藥方。


    他在宮中這麽多年,可是沒少聽說,官吏因錯字被降罪的。


    現任勘字署的司長程邈,當年就因一時大意,將秦篆寫成了隸書,而押解士卒隻認得秦篆,以至於錯認了字,將糧草押送錯了地方,致使幾名士卒餓死,程邈最終也因此被入獄。


    這時。


    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夏無且抬頭循聲望去,隻見兩名須發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輕健的進到了殿內,與此同時,一道聲音也緊跟著傳出,“程邈來了,那陌生隸書現在何處?”


    嬴騰眉頭一皺,但還是壓下不滿,道:“程邈,你為勘字署官吏,這份隸書事關幾副藥方,你可要仔細甄別。”


    “若是錯上一字,恐會危害眾多。”


    聞言。


    程邈臉色倏地一變,當即深深一躬道:“下官見過宗正,我程邈視字如癡,這些年識字上百萬,天下無一人能比我對隸書了解更多。”


    程邈一臉自信。


    嬴騰微微額首道:“你要看石壁,還是看謄抄的?”


    “自當是石壁。”程邈直言道。


    嬴騰看了戚鰓一眼。


    戚鰓朝殿外吩咐了一聲,很快,就有幾名小吏,抬著一塊石壁,進到了殿內,這塊石壁很大,足有一丈方圓,但真正刻有文字的,其實就半丈方圓不到,隻是禦史府擔心搬運中途會損壞,這才刻意將完整的石壁拆下。


    程邈初略看了幾眼,眼中露出一抹驚疑。


    “這的確是隸書。”


    “取最簡之筆,以直方為形。”


    “隻是這隸書似比現在的隸書還要簡潔。”


    “意存而形簡,且易為人識。”


    “仿佛已自成一派!”


    “怪哉怪哉。”


    程邈此刻也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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