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


    扶蘇癱坐在地,深感無力。


    之前,他聽嵇恆說君儒法外,心中頗為振奮,也深以為然,認為始皇為天下找了一條太平之路,但嵇恆的話,徹底敲醒了他。


    所謂的君儒臣法,終究是一廂情願。


    根本就做不到。


    人都是有私心的,隻要兩家有任一方占據高位,勢必會排擠打壓另一方,而在大秦中央集權體製下,朝堂的一切,都取決於當世皇帝。


    但皇帝並非人人聖明。


    也並非人人都能明白其中道理。


    一旦有皇帝出現了偏好,勢必會打破君儒臣法的平衡。


    儒家可以失敗一百次,但皇帝卻不能失誤一次,隻要有一次出錯,儒家就會立即卷入重來。


    儒家在天下的根基太深了。


    就算是焚書,就算坑殺儒生、方士,也根本杜絕不了。


    就算強行滅儒。


    也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去解決。


    天下靠什麽治理?


    而今隻有儒家給了解答。


    靠仁!靠禮!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禁。”


    “韓非子其實早已將儒家本性點明了。”


    “但為之奈何?”


    “正如嵇恆所說,孔子變‘學在官府’為‘有教無類’,對天下的影響太大了,原本能跟儒家爭鋒的,墨道法三家,相繼敗下陣來。”


    “天下早已是儒家獨大!”


    “唯有秦,因商鞅變法,還在進行著掙紮。”


    “隻是終究難擋大勢。”


    “當年魏將公孫衍曾說過:‘順勢者得天下,然天下皆被逆勢者所破。人生自古,多情豪邁,成敗未到,立時不可知’。”


    “大秦順勢得天下,難道真要為逆勢者所破?”


    扶蘇顫巍巍的站起身,朝著詔獄外走去,心中很是痛苦迷茫,他感覺大秦似走入到了一個死胡同。


    進退維穀。


    獄中。


    嵇恆迴到自己的牢獄。


    他心緒平靜。


    他知道自己那番話,對‘季公子’無比震撼,但這就是事實,儒家其實早就卷土重來了。


    始皇焚書也好,坑殺方士儒生也罷。


    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漢朝劉邦沿襲了始皇的政策,即采用外儒內法,隻不過是用黃老之術作為調和之術,但這種平衡之術對君主的要求太高了,哪怕漢朝有文帝,景帝,最終還是讓儒生匯成了大潮。


    於漢武帝時,正式登上朝野!


    此後一發不可收拾。


    漢宣帝為漢朝最後一位堅守外儒內法的君主。


    甚至漢宣帝更是直接點明了‘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但終究還是沒有點醒漢元帝,以至後期失望的說了句‘亂我家者,太子也’。


    漢元帝開始,外儒內法的政治體製,徹底崩塌。


    儒家通過‘仁政’之名,徹底把控天下輿論,控製著朝堂,自此華夏徹底成了儒家模樣。


    縱然中途有道家、法家掀起波瀾,但儒家大勢已成,根本難以撼動。


    世間隻是多了幾本禁書。


    僅此而已。


    嵇恆長身而立,望著高高的木窗,輕聲道:“久在樊籠裏,又豈能輕易的返迴自然?”


    “甚至我自身又何嚐不是在籠中?”


    “若非了解過打倒孔家店和孔老二,破除了舊時代的思想烙印,或許我跟當世的人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隻是在這被儒家思想影響了近三百年的天下,想真正的破除儒家影響又談何容易?”


    “不過並非沒有。”


    “在孔子同時期或晚一點時,世間是有學說跟儒家分庭抗禮,甚至是壓製儒家的,隻是後麵儒士人數爆發性增長,將這些反駁聲音全部壓了下去,隻是而今天下有多少人,會把目光看向三百多年前呢?”


    嵇恆搖搖頭,坐到了地上。


    ......


    鹹陽宮。


    扶蘇失魂落魄的跪在殿內。


    已是泣不成聲。


    但口齒還是清晰的將嵇恆所講說了出來。


    嬴政良久無言,聽任扶蘇悲愴的哭聲,迴蕩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蘇漸漸止住哭聲,嬴政才淡淡開口:“你為朕的長子,性格這般軟弱,日後豈能成大事,起來吧。”


    “兒臣遵命。”扶蘇終於站了起來,漸漸平靜下來,艱難的說著:“父皇,兒臣現在好痛苦。”


    “兒臣這段時間,聽嵇恆講解數次,痛徹心扉之下,已是幡然醒悟,不敢再觸碰儒學,也時刻研讀《韓非子》跟《商君書》,隻是對天下了解的越多,兒臣越感覺無力,也越感自己無能。”


    “兒臣如今好迷茫,明明知曉大秦這麽多積弊,卻不知該怎麽扭轉。”


    “兒臣也感覺大秦到處都是問題,全靠父皇一人在勉力支撐。”


    “甚至......”


    “兒臣感覺大秦似要亡了!”


    “兒臣現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父皇----”


    扶蘇撲拜在地,再度痛哭失聲。


    嬴政看著滿臉痛苦的扶蘇,眼中閃過一抹慈祥,沉聲道:“隻要父皇還在,大秦就倒不了!”


    “至於嵇恆所說,聽一下就行了,不要真的當真。”


    “世間諸事,你盡力而為。”


    “就算嵇恆所言為真,法真成了儒的另一種形態,那也是後世自己的選擇。”


    “大爭之世,百家爭鳴。”


    “脫穎而出的,僅儒墨道法四家。”


    “墨家自墨子開始,一世而衰,要求過於嚴苛,非常人能做到,也無法為天下效仿。”


    “道家無為,親近自然,順天應時。”


    “隻是何為天?順的是何意?道家沒有說。”


    “隻強調要德治。”


    “但如何讓民眾有德?又如何德治?道家也沒有說。”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祀在民眾的心中地位很高。”


    “道家之術,破除不了民眾心中的祀,破不了祀的道,無法為大秦所用。”


    “因為民眾信仰鬼神,而大秦解釋不了鬼神,那勢必會遭致民眾反對,天下祀廟無數,朕當初曾讓內史騰在南郡做過一次嚐試,清理非法的淫祀淫祠,但效果並不佳,甚至引得南郡暴動連連。”


    “一郡尚且如何,何況整個天下?”


    “朝廷若執意破祀,黔首就會去集附儒家。”


    “孔子編纂的《禮記·祭統》上麵寫道:‘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


    “祭為儒家推崇。”


    “朝廷想鎮撫民眾,就隻能接受這套。”


    “而這正是儒家的利害之處,將底層民眾的信仰跟儒學攪合在一起,再通過有教無類,形成一個龐大的士人群體,而今天下士人跟底層民眾,大多都受到儒家影響。”


    “百家亦然。”


    “為了自家學派存續,隻能依附於儒學體係。”


    “天下尚儒。”


    “大秦安能真的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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