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望著扶蘇背影,沉重地歎息一聲。


    扶蘇太稚嫩了。


    眼下雖有了些改變,但還不夠。


    遠遠不夠!


    不通權謀,不曉從政之術,不清君臣之道,最終一定會喪權失國。


    他其實對扶蘇並不抱多少期望,隻希望他能守好天下,隻是現在扶蘇有了不小長進,這讓他對扶蘇的期許不禁高了幾分。


    “有些道理,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朕就算強行告訴你,你若是理解不透,最終也隻會害了你。”


    “終究是朕心急了。”


    “君道藝業不以個人好惡為抉擇。”


    “但法治大權會。”


    “當年田單反間燕國,燕昭王獨能洞察,而對樂毅堅信不疑,然等到燕昭王身死,田單再度施展反間之術,燕惠王卻立即落入圈套,罷黜了樂毅,讓樂毅操持的變革中途夭折,燕國從此大衰,一蹶不振。”


    “因由何在?”


    “就在燕惠王沒有大局洞察之能。”


    “一個君主,唯有將法治大權駕馭到爐火純青,方才能讓自己在受到私欲影響時,還能於敗壞中獲利,不至於讓‘勢’旁落太多。”


    “天下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功利不守,天下易手。”


    嬴政搖搖頭,目光看向案頭書卷。


    這是蒙毅的上書。


    “趙高......”嬴政目光冰冷,凝神注視著這卷竹簡。


    他本想赦免趙高。


    一來趙高服侍自己幾十年,用起來順手。


    二來趙高機敏,他現在身體不濟的情況下,有趙高在側,能規避很多問題。


    胡亥跟趙高親近,他可以理解。


    但親近到胡亥向扶蘇開口,讓扶蘇替趙高求情。


    這讓嬴政心生警惕。


    趙高此人很會察言觀色,也很有能力,交給他的事,一般都能處理的很好。


    他之所以想赦免趙高,主要是因身體不濟,需要一個用著順手的人,來幫自己做一些事,等到他將朝堂布局完成,趙高也會隨之被免官,到時就算他出事,扶蘇也能坐穩朝堂。


    現在扶蘇已轉向,開始專研起權謀。


    而趙高為自己近臣。


    兩人若因此事結上關係......


    嬴政目光一寒。


    他可以容許扶蘇學權謀,因為扶蘇為長子,也是他既定的儲君,而且扶蘇本就不通權謀,也非是天資卓越之人,讓扶蘇專研幾年,也難以對自己構成威脅,加之扶蘇忠孝,他不擔心扶蘇生有異心。


    但趙高不行。


    趙高本就善於專營。


    又一直待自己身邊,知道太多事情了。


    他不喜不受自己控製的事。


    一念至此。


    嬴政壓下了赦免趙高的想法。


    至少在扶蘇沒給出明確答複之前,他不會再動赦免趙高的心思。


    這也算是一個給扶蘇的考驗。


    日暮時分。


    宗正嬴騰帶著幾份竹簡迴了宮中。


    嬴政高坐其上,淡淡的看著宗正,道:“嵇恆的情況這麽快就查明了?”


    嬴騰道:


    “迴陛下。”


    “嵇恆為嵇氏族人,這般大族身份顯貴,很容易查出底細。”


    “嵇恆未到鹹陽時,年歲不過十二三,在薊城做的事不多,臣這段時間將城中嵇氏族人都盤查了一遍,再花了幾天時間核實,確定無誤之後,這才將嵇恆的資料整理上書。”


    “請陛下過目。”


    嬴騰將手中竹簡高舉過頭頂。


    嬴政向旁邊眼神示意,當即就有一名宦官,輕手輕腳的走到嬴騰身邊,恭敬的行了一禮,而後雙手高捧著接過竹簡,小心翼翼的去到嬴政大案,把這幾份竹簡放到了案邊。


    嬴政淡淡掃了幾眼,並沒有去翻閱,淡淡道:“宗正,給朕講講這嵇恆吧。”


    “諾。”嬴騰應聲道。


    “嵇恆一脈在嵇氏目下算是旁支。”


    “族中地位並不高。”


    “八歲時開始識文斷字,正經的由夫子授課,隻有四年。”


    “燕國覆滅後,舉族遷至鹹陽。”


    “來鹹陽後,嵇恆便跟原韓國公子韓信,原齊國公子田安等人混跡,不過韓信、田安等人大嵇恆不少,嵇恆充其量就是一小跟班,後麵朝廷遷五十萬貴族、豪強於嶺南,韓信、田安等人都在其列。”


    “而嵇氏因家族衰落,並未被列入其中。”


    “固嵇氏一直留在鹹陽。”


    “隻是因嵇氏家道中落,難以再繼續供人揮霍,嵇恆等嵇氏子弟,也不得不考慮謀生,嵇恆是一憊懶之人,不願放下身段,去做變賣勞力的人,選擇去跟一些儒生變賣吆喝。”


    “多次說些言語不遜的話。”


    “在七個月前,再次聚眾誹謗,最終為人揭發,被鋃鐺下獄。”


    “此後便一直被關在詔獄。”


    嬴政目光微寒,沉聲道:“他是如何誹謗的?”


    “這......”嬴騰一下怔住。


    “說。”


    嬴騰擦了擦額頭冷汗,顫聲道:“最開始是,‘渭水不洗,口賦起’,然後是‘亡秦者,胡也’,七個月前,說的是‘阿房,阿房,亡......亡始皇’。”


    “還有呢?”嬴政道。


    嬴騰搖了搖頭,道:“目前打聽到的就這些。”


    “嵇恆過去主要流連風月,根本就不曉大秦政道,加之燕國覆滅,嵇氏衰落,他又喜歡跟六國餘孽及儒生交集很深,所以對大秦怨恨很深。”


    “此人無法無君,坑殺最合適不過。”


    “請陛下明鑒。”


    嬴政默然了一陣,突然揶揄冷笑道:“宗正,你小覷了此人。”


    “此人之才不輸尉繚。”


    “尉繚長於軍事,善於戰略戰術。”


    “此人長於政道,深諳天下大勢。”


    “識文不過四年,流連勾欄瓦舍,隻是掩人耳目罷了。”


    “他跟各國公子交往才是真心,隻是他未料到,嵇氏會衰弱這麽快,以至自己被留在了城中,最終空有滿腹才華,隻能在口頭上呈威風,而他更想不到的是,朕會突然對‘妖言惑眾’者下手。”


    “一切或自有天數。”


    嬴政抬起頭,看向了殿外。


    嬴騰眉頭一皺,有些不明所以。


    嬴政收迴目光,淡淡道:“此事有勞宗正了。”


    嬴騰道:“都是臣分內之事。”


    “臣告退。”


    嬴政微微頷首。


    等嬴騰徹底走遠,嬴政目光微冷,道:“嵇恆,你還真是給朕出了道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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