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宮。


    扶蘇端坐席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思索嵇恆的話。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之前沒理順一些事,而經過嵇恆的講解,卻是漸漸想明白了。


    嵇恆這三次講說,看似沒太多關聯,實則不然。


    他主講的是一個方向,周秦這千古大變局下,大秦的應事之道。


    扶蘇沉聲道:“周秦為千古大變局。”


    “在這千古大變局下,因天子失宮,學在四夷,華夏諸侯開始圖強,開始積極變法,進而出現了法令異製,以致演變為天下各地諸事皆異。”


    “天下共苦,戰鬥不休。”


    “始皇雄才偉略,以十年時間,鯨吞天下,但天下分治數百年,各地早已有了自己的文化體製,大秦想真正實現一統,何其艱難?”


    “固大秦開國伊始,百官開始獻策。”


    “這才有了郡縣分封之爭。”


    “分封為因俗而治,郡縣則是律法一體、官製一體。”


    “然天下分治的根由就在於異法,而大秦強盛的根基正是在於法。”


    “所以大秦隻能選郡縣。”


    “這也是為何當年決定郡縣製後,王綰、隗狀、蔡澤、黃景修等老臣相繼辭官的原因。”


    “非是他們有了私心,而是君臣治道有了歧見。”


    “若老臣們還在,定會遲滯國事。”


    “固隻能辭官。”


    “當初一眾老臣相繼辭官,卻是為外界猜測,認為是過去參與過編撰《呂氏春秋》,為始皇猜忌,這次被抓住機會,被威逼著辭官,正因為此,始皇也被落了個偏狹報複之惡名。”


    想到這。


    扶蘇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他記得自己當初還為王綰等老臣求過情。


    隻是被始皇以國事為重喝止。


    他當時心中十分不忿,認為始皇不講道理。


    但王綰老丞相領政十多年,又輔佐始皇十餘年,仕秦共計三十餘年,一生大多半時間都在相秦,也一直全力操勞,無一事不為國家為上,無一事不以秦法而決,此間勞績根本不下於王氏、蒙氏戰場剪滅六國,始皇又豈會真的不知?


    始皇之所以放丞相辭官,主要還是君臣政見疏隔了。


    而這一點。


    在分封郡縣的奏對上就能看出。


    扶蘇垂首,翻開案上的竹簡,找到王綰跟李斯的奏對。


    王綰的奏對是從時局出發,認為推行分封製更有利於大秦的統治,而當時王綰的建議,得到了絕大多數臣僚的讚同,就算是李斯也沒有正麵否定王綰關於時局的判斷,隻能退而從曆史教訓出發,指出分封製可能存在的隱患。


    因而這場爭辯始終都沒分出勝負。


    隻是為始皇獨斷了!


    扶蘇明悟道:“正因為此,王綰等一眾老臣始終未被說服,為了避免後續遲滯國事,始皇隻能選擇讓這些老臣淡出朝局,為的就是不影響朝堂正常運轉。”


    “當時孰對孰錯,並無人敢判斷。”


    “隻是就嵇恆的評判,大抵是父皇對了。”


    “因為周代行的是禮。”


    “而秦是法!”


    扶蘇抬起頭,輕歎了一聲。


    他現在不禁在想,若是嵇恆這番話,能出現在當時殿內,該有多好,或許就能說服王綰等人,而王綰等老臣不淡出朝局,或許而今的大秦局勢也會截然不同。


    然扶蘇也清楚,當時天下方定,大秦剛從戰事中止戈,堪堪生出文治想法,又豈能強求那麽深刻?


    但這終究是一個憾事。


    扶蘇繼續翻看竹簡,當看到淳於越的‘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時,眼中閃過一抹冷色。


    放在以前。


    他會認為這番話有道理。


    但在經曆嵇恆洗禮後,再看這些迂腐論調,內心隻感覺厭惡。


    尤其是看到叔孫通不加掩飾的私心言論時,更是冷笑出聲,道:“大亂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歸,我等布衣遊學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原各為良輔,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歸?”


    “翻遍奏對,儒生所奏,盡是私心,全無公心。”


    “兩百餘名儒生上書,竟能異口同聲的支持分封,而無一人有異議,如此不計嫌隙、放下成見的怪異之狀,我當時竟絲毫未察。”


    “我扶蘇當真是無識人之明啊。”


    扶蘇眼露懊悔之色,將這部分竹簡合上,冷聲道:“博士學宮那群儒生,除了少數幾人是有真才實學,大部分都是一班狗苟蠅營,卻又自覺才具不凡,甚至是自命不凡,固才謀求天下分封,好為自身謀個立身之地。”


    “人求立身生計,本無可指責。”


    “但偏以玩弄天下大計,以民議天心為名,卻隻為謀一己之私,實是群自私自利之徒。”


    “這般有私無公之徒,又豈能委以重任?”


    “我扶蘇年少以儒生為外師,後又樂於跟儒生為伍,卻是枉顧了太多事實,年過而立卻是難承大任,甚至險些以小仁而亂大政,我扶蘇過去也曾自命不凡,認為隻要行仁政便可治天下,然終究是自欺欺人。”


    “天下有善惡正邪,人眾有利害糾葛,政道有變法複辟,學派有法先王法後王。”


    “我為大秦長公子,卻甘於偏向一家。”


    “終究太過短視。”


    “父皇為天下大治,敢於讓老臣退隱,敢於擔負焚書坑儒的罵名,我扶蘇為人子,又豈敢再當不忠不孝之人?”


    “大道同則容,不同則不容。”


    “而今的天下,依舊是那方老土,父皇靠苛政暴法,讓大一統之念,紮根萬民之心,但想種子最終能茁壯生長,便容不得這方老土,再集聚一堆蟲蟻蛇鼠敗葉殘枝,否則,大秦的根基便會腐爛。”


    “到時天下反複,豈非功虧一簣?”


    “我扶蘇再也不能動搖,更不能退後妥協了。”


    扶蘇振袖。


    振起四周灰塵,在陽光曝照下,盡顯無餘。


    扶蘇快速的翻過這些竹簡,而今他已洞悉這場爭議的本質,很輕易就能看出其中的弦外音。


    不多時。


    扶蘇已盡數翻遍。


    這場爭議最終以始皇十六字收尾。


    郡縣統治,官製提綱,集權中央,施治四方。


    扶蘇深深的看了幾眼,在心中默默揣摩著,而後將竹簡徹底合上了。


    他已洞悉一切,也無須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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