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


    正值初秋,已有些微涼。


    空氣彌漫著淡淡的薄霧,偶爾遠處傳來幾聲鳥鳴。


    距離行刑隻有十二天,獄中的罪犯,已不用再外出服役,嵇恆自是樂得輕鬆。


    吃了幾口難以下咽的餱食,灌下幾口微涼的井水,便將盛飯的木盤遞出牢門,而後歪歪斜斜的躺在地上,無趣的望著晦暗的牆壁。


    獄中的日子總是難熬。


    畢竟秦朝不比後世,沒有書籍報紙可看。


    獄中唯一的消遣,大抵就是跟其他罪犯鬥嘴,不若就是悶頭睡覺,但睡太多,總會頭昏腦漲,最終隻能是撐著眼,在這方寸之地,尋找一些消磨時光的辦法。


    嵇恆卻是不然。


    他有太多可以迴憶沉澱的東西了。


    隻是他並不想記起。


    很痛苦。


    九朝九世,他見過太多人間疾苦,也見過太多易子而食、車載幹屍而食的情況。


    但到後麵他自己都麻木了。


    匡扶天下。


    付狂瀾於既倒,挽大廈之將傾。


    他曾真的有心去做,隻是一次又一次失敗,他漸漸懷疑起了自己。


    他不知道怎樣匡扶天下。


    更不知道怎樣才能救萬民於水火。


    他甚至都終結不了亂世。


    仿佛上蒼有著一股力量,在將撥亂的時空調迴。


    第八世,命殞五丈原時,他曾仰望星鬥,似在浩瀚星河中,意識到一些真相。


    隻是隨著記憶消退,他已憶不起當初悟到了什麽。


    嵇恆躺在地上,深思了一會,最終搖了搖頭,道:“算了,多想也無益。”


    “人活一世已很累。”


    “何必再去思考九世的失敗呢?”


    “有這閑心,不如想想後世的三大人生哲學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透過高高的木窗,陽光照射進來,落到嵇恆暗沉的臉上,讓他臉上多出了一抹光澤,嵇恆伸出手,擋了擋並不太刺眼的陽光,最終還是決定挪挪身子,避免讓陽光直曬。


    就在這時。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抹靈光。


    亂世從何來?當如何結束?又該走向何處?


    嵇恆端正的坐在地上,眼神難得的變得專注和凝重。


    然而還沒等嵇恆細想,突然一陣粗暴的搡門聲,就這麽憑空響起,也當場打斷了他的思緒。


    嵇恆眼中閃過一抹煩躁。


    獄卒自不會在意這些,繼續用手推搡了幾下,見嵇恆看了過來,這才不冷不淡道:“嵇恆,季公子說尋了些書籍,讓你過去看看。”


    “沒酒,不去。”嵇恆直接閉了眼。


    他一將死之人,看什麽書?


    而且他在獄中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有酒,自會開口。


    沒酒,一切休談。


    獄卒臉色微沉,但也不敢真得罪。


    嵇恆現在為季公子賞識,若因嵇恆得罪了季公子,實屬有些不智。


    嵇恆不去,他也拿嵇恆沒什麽辦法。


    嵇恆一將死之人,再怎麽威脅也無用,隻能道:“嵇恆,我知道你心存死誌,但過去季公子沒少優待你,而今季公子有求於你,你去一趟又能怎麽樣呢?若是交好了季公子,沒準能讓你日後死的體麵一些。”


    嵇恆裝作未聞。


    抓了一把枯草蓋在身上。


    就這麽閉著眼。


    見狀。


    獄卒麵色一黑,最終訕訕而去。


    等獄卒徹底走遠,四周沒了聲響,嵇恆才緩緩睜開眼,眼中滿是驚疑和迷惑,低聲道:“我剛才是想到了什麽?為什麽突然之間想不起來了呢?”


    他皺著眉,把身子恢複成之前模樣,試圖迴到前麵的狀態。


    可惜沒能成功。


    另一邊。


    在嵇恆這碰壁之後,獄卒去到了胡亥牢獄,將嵇恆不從的消息,告訴給了胡亥。


    胡亥眉頭一皺,神色略有不滿,道:“這嵇恆還真是認酒不認人。”


    “算了。”


    “我還是自己看吧。”


    胡亥坐在案上,看著身前的幾十份竹簡,臉色有些發苦。


    他本以為就幾卷,結果竟有七十幾卷。


    這讓胡亥有些難受。


    他本就不喜看書,過去若非趙高耳提麵命,他連律令都不想看。


    隻是隨著趙高入獄,他身邊已沒能為他解析的人,本想叫嵇恆過來看看,順便幫自己講一下,結果嵇恆根本不買賬,這讓胡亥也是感覺頗為鬱悶。


    身為皇子,何曾受過這般對待?


    不過他入獄也有七八天了,對嵇恆的性格已有些了解。


    嵇恆性情孤冷。


    對生死完全漠視,不接受任何威脅。


    而且嵇恆很有口才,前幾天跟幾個儒生對峙,硬是懟的儒生啞口無言。


    這讓胡亥看的是大唿痛快。


    恨不得親身上去痛罵那些儒生兩句。


    但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口齒笨拙,若沒有嵇恆幫襯,斷然不是儒生對手,最終隻能訕訕坐觀。


    而後他把嵇恆請了過來,起初嵇恆並沒搭理,還是他派人說有酒肉,嵇恆這才答應前來,他當時本想讓嵇恆幫自己出麵,再好好的訓斥那些儒生幾頓,隻是嵇恆沒買賬,隻說用自己的一些學識,來換一些酒肉。


    他當時頗為不屑。


    他是什麽身份?日常想給他上課的人排成隊,還需一罪犯給自己上課?


    但在聽到嵇恆講‘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後,他承認自己有被說服,而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徹底當起了嵇恆‘酒肉’的供奉者。


    胡亥有時也很納悶。


    自己為什麽會偏聽一個罪犯的話?


    而且還那麽的尊敬?


    他無論怎麽想,也始終沒想清。


    隻是隱隱感覺,嵇恆身上,有一股異於常人的氣質。


    這股氣質遠勝當世任何大家。


    胡亥搖搖頭,翻開竹簡,逐字逐句看去,看了頓飯時間後,他將竹簡合上,苦澀著臉道:“唉,這麽多竹簡,這要看到何年何月去?真希望趙高在身邊,若有趙高在,何需我自己思考?”


    “趙高啊。”


    “伱這次可把我害慘了。”


    “現在不僅你自己入獄,連帶著我給你求情,也為父皇所惡。”


    “早知如此,我當時絕不替你求情。”


    “也不知父皇何時會消氣,也不知我何時會被放出去。”


    “唉......”


    胡亥幽幽歎氣一聲,徑直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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