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認得那襲神情淡然的道袍。


    一點朱砂,一支長劍,他依然是那樣的不可突破。每個人都記得幾個月前南國武會的劍台上,他是如何踱著步子令一個個對手絕望,然而在神京最狂熱地傳頌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卻進入劍院,再也沒有露麵。


    如今依然是這樣仙山清客般的風姿,清微雷法、太極劍勢,沒有人認為被同世律壓製後的玄門就能被八生抗衡除非這個人叫顏非卿。


    鶴鳧列位第九,本來就是天下最頂尖的脈境。


    但卻幾乎沒人認得那隨後走出的少年。


    那是一張很陌生的臉,也是一道很陌生的身影.隻有很少的幾個人認得他。


    “那是.裴液嗎?”


    綠華台上響起喃喃的輕聲,然而沒有人迴答。國子監生們當然都認了出來,於是下一刻很多人幾乎不可置信地想到了他出現在這裏的目的。


    ——“我說要辦太平漕幫.它就活不過第十天。”


    楓影台上那懶懶趴著欄杆的窈窕身影也挺直了身子,望著湖上輕聲道:“顏非卿”


    “.”


    “那就是顏非卿。”她雙眸晶亮地迴頭看向長孫玦,“我告訴過你的,當代最有天賦的劍者之一。你瞧見剛剛那一劍沒有,得乎自然,天質圓滿。這樣完美無漏的劍如今放眼整個神京,你也隻能在顏非卿手裏見到!”


    然而長孫玦卻沒有迴話,扶著欄杆喃喃:“裴液.”


    “.什麽裴液?”崔照夜蹙眉,“你真讓人灌迷魂藥了?”


    “那個人是裴液!”長孫玦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指到,“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顏非卿後麵那個!”


    崔照夜挑了下眉,轉頭看去。


    整個南岸確實在一霎的寂靜過後微微嘩然。


    一切都隻在一息之內完成。


    熱鬧的樓台,飛落而下的白衣宗師,聲威浩大的太平漕幫,這片繁榮一瞬間戛然而止。


    雨夜的冷氣如此鋒寒地逼迫著每個人的眼睛,這不是演戲,太平漕幫那位身姿瀟灑的二龍頭就在所有人之前被猝不及防地殺死。從接下第一道雷霆開始,他就急遽地滑入死境,沒有拿到任何反抗的機會。


    太平漕幫攀升的聲勢在這一刻滯住,湖麵上的少年踏步而前,而在飛鏡樓上,好幾道身影同樣緩緩立了起來。


    丘天雨背後,三位大堂主,七八位舵主都握住了兵器。


    一道矯健挺拔的身影也從樓頂站了起來,在他執行這個動作之前,人們甚至從來沒有注意到,飛鏡樓頂上的昏暗裏,還坐著一位年紀不大的赤膊之人。


    三龍頭,【摘心客】紀熊虎。如果說司連文是靠資曆和謀算登上龍頭之位,紀熊虎就隻靠一件事:打。


    六年前加入太平漕開始,這位兇厲的男子就從沒停下過拳頭,從小卒打成頭目,從頭目打成舵主,直到憑一雙鐵拳被托以龍頭之位。近些年丘天雨幾乎不再出手,但太平漕卻從未失去那些血腥的生意,也從未失去絲毫的威懾力,正因這位令神京幫派聞風喪膽的三龍頭。


    有人說他身體裏流著一半的荒人之血,不用真氣也能徒手搏殺三生之人;有人說他天生半邪,因而生撕肢體,剜心掏肺,幾乎不留囫圇屍首.而不論有何說法,其人蹚出來的血路卻真真切切,很多所謂的名派弟子,在他麵前都不過是又一具屍體。


    如今也是他第一個躍下,一瞬間令無數人錯覺他和司連文是兩個境界。


    可怖的速度令雨幕驟然炸出空洞,其人在寒雨中赤膊散發,真玄凝聚之下,雙手至小臂一寸寸染為鐵色。而後熔岩般的網紋裂開在上麵,仿佛一個兩息之內加熱到赤紅的鐵爐,雨打在上麵激起滋啦作響的白霧。


    【鑄兵手】,紀熊虎無刀無劍,一直到太平漕兩年都是靠一雙赤膊搏殺,在他踏入玄門的那一天,大龍頭為他尋來了這門玄術。


    三位大堂主緊隨其後,各自抽刀仗劍,能在湖麵上如履平地本就要七生以上,此時飛落樓頂的十多道人影俱是太平漕有名有姓的人物。


    謝穿堂說整個太平漕幫都在這裏,如今這個龐然大物在被猝然拔掉一顆牙齒後,確實露出了可怖的身形。


    它確實一定要兩位玄門和五百甲士來平定。


    “.那看來他還真是劍院的學生。”崔照夜望著湖麵道,“不然也沒處認識顏非卿.這位玄門很強,顏非卿又要出劍了.瞧吧,一定又是那樣完美。”


    “完美還不好嗎?”


    “.我沒辦法和你說,那樣完美的劍很令人著迷,我知道清微道家一百年可能也出不了一個顏非卿”崔照夜望著遠處的湖麵,“但一個人如果總用那樣完美的劍你不覺得像一座拓印的機械嗎?”


    “怎麽會呢?”


    “.算了。”


    “那要不你看看裴液吧。”長孫玦猶豫一下,建議道,“他說不定很厲害呢。”


    崔照夜無奈一笑:“我看他能有什麽——”


    然而她真的可以看見了。


    紀熊虎這樣的緇衣宗師破空而來,身後相隨七八位上二境的修者.但迎上前的竟然不是顏非卿。


    額心朱紅的道士安靜闔眸蓄劍,少年踏步一掠而上。


    紀熊虎雙眸泛紅,雙臂騰起兇戾的煙氣,宛如一頭火魔,而少年則從麵色到身體都很冷淡,紀熊虎眸光鎖定了他,身形暴射,一拳砸出。沛然難禦的力量一瞬間不止炸開雨幕,也迫開了少年的額發衣襟。


    長孫玦一瞬間忽然明白崔照夜所說的“選擇”的是什麽了。


    顏非卿這樣完美自然的劍者.真的不會用出這樣的劍招連攜。


    麵對這樣足以將他破顱的一拳,裴液沒有用【食葉】,沒有用【玉老】,沒有用【雲寒】.沒有用一切化解或守禦的劍式。


    他乍然迸發出一式絕然的【崩雪】!


    兩股足以將他撕毀的力量驟然撞擊爆發,聲威何止倍於單純紀熊虎的一擊。


    這是近乎自殺的一劍,當然是他自己的劍式瞬間被摧枯拉朽,然後就是在這樣暴烈狂亂的激流中,本應失控的劍竟然隨著他的心意切出了一道翩然的弧線。


    像在狂風中抖直一條細線般不可思議。


    然後少年鬆開了失控的劍,他的身體就如在狂風中脫手的細線,一霎消失無影。


    仿佛不是他握著劍,而是劍牽係著他的身體。


    【飄迴風】之劍,自然是風越烈,則葉越快。而有的劍者,就是在無論多暴烈的風中,都不會被撕碎。


    一瞬間兩人近乎貼頰交錯而過,紀熊虎隻來得及偏轉瞳仁。


    而少年的麵容依然冷淡平靜,這樣生死間一觸即走的瞬間仿佛家常便飯,然後他在飛掠中張開手指,手中空無一物,但一道雨鑄成的劍落在了他的掌心。


    令人難以想象的對離體真氣的操控,而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柄雨中真的凝出了劍意!


    正如紀熊虎反應不及般,緊隨他身後的南堂堂主,“南亨”曹語也始料未及這樣的突變。


    這位三十歲的堂主是太平漕幫前途最光明的中流砥柱,前些日子突破八生後替代老堂主繼任了“南亨”的位置,論起拚殺經驗,確實是並不出彩的一位。


    如今他剛剛拔出劍器。


    少年踉蹌三步,身如殘病,手中雨劍點在了他橫起的劍身上。


    一瞬間這柄雨劍全然炸散,飛射的卻不是水珠,而是仿佛一枚枚鋒利的劍片,曹語身上衣帛割出整齊的裂口,但更龐然的力量,已經應在他的劍上。


    震臂脫手,劍勢崩解,八生的真氣封鎖照樣摧枯拉朽,曹語一瞬間感覺被萬斤重力迎麵撞上,身體全然失控。


    對麵枯弱失力的少年麵色冷淡地看著他,輕輕啟唇:“銜新屍。”


    雨幕中飛翔的【山羽】仿佛真化為一隻靈性的青雀,翠光隻極輕極快地一閃,宛如草色上細潤的流光,曹語頸上已多了一道殷紅的血線。


    然後這隻青鳥落在少年手裏,重新係住了他。


    “.”


    楓影台上,崔照夜一動不動地望著湖心,前些日子修劍院中看過的那一柄柄劍從腦海中閃過:張朝、聞禮、寧樹紅、王守巳、問箏、韓修本、楚水霆,乃至左丘龍華和楊真冰.忽然全都蒙上了一層灰色。


    長孫玦根本沒看懂這一幕是如何發生,又有些擔心那位熟人,蹙眉偏頭想去求助身旁的少女,但自己的手腕卻先被猛地握住。


    “他他叫什麽?”崔照夜有些怔然地看著她。


    “.裴液啊。”長孫玦愣愣看著她,這位密友的神色有些迷離。


    “.長孫。”崔照夜輕聲道。


    “嗯?”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劍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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