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不是她的神京,這是謝穿堂還比現在矮半個頭時,第一次踏上朱雀大街時產生的感覺。那時她穿著破草鞋和寬大的布衣,帶著一雙疏離又警惕的眼睛。


    如今已在這裏生活九年,這種感覺依然揮之不去,有時身曆著它的繁華和腐爛,見證著那些宏大和風流,心中也隻像個旁觀者,很難產生什麽深切的同感。


    她既不生在這裏,也不是自己想來這裏,她是被賣過來的。


    被遮了簾幕的貨馬運了不知多久,在一個深夜從某條暗線進入城中,但在入城的第三天,喧嘩、刀光和火把就撞破了地牢的黑暗,刀光火影中,殺在最前的男人臉上淌著血,穿著威風的衣裳,腰牌鐵亮,把刀刃上的血在靴子上抹了抹,歸入了鞘中。


    後來她知道他們是長安縣的快手。


    被解救出來的同伴們都一個個得到了遣返,有的家人激動地哭著來接,隻有她怔怔地看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她並非不記得自己住哪,那個地方的名字和樣子都很清楚,也記得那間小院子以及男人和女人。


    但她沒有“迴家”這個選項,因為她是被他們賣掉的。


    二十兩銀子結清了關係,謝穿堂就是看見那銀子送到他們手中的那一刻,隱約感覺有一層膜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分隔了開來。


    當那個男人過來詢問時,她就把這些告訴了他,沒說自己要去哪裏,因為她也不知道。


    她看著這個當日殺氣凜凜的男人擰緊了一雙眉毛,和善的臉發愁地看著她。


    “要不我跟著你辦案吧,報你的救命之恩我力氣很大的。”她道。


    男人瞪大了眼一仰頭:“老子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還能讓你賴上?!”


    但最後確實沒想到辦法,他還是把自己小院的一廂給了她住,言稱一月一百銅板,至於後來發現她有修行天賦,拿積蓄給她開脈,就是算不清的恩情了。


    於是謝穿堂漸漸重新感覺和這個世界有了聯係,乃至後來長成麵冷心熱、咬死不放、嫉惡如仇的性子,都是在男人身邊耳濡目染的結果。


    而再往後的一兩年,就是某種事情的轉折點了。男人總是沉著臉迴家,快手班的一些人也紛紛辭衙轉業,她再也沒聽男人說接下來要辦哪哪兒的案子。


    男人從動不動帶傷迴家漸漸變得諸事不管,終於兩年後連外勤也不再出了。


    謝穿堂問時,他斟著酒搖頭“年紀大了,也該退下來過過日子了。”


    男人身無修為,身骨確實衰落,不過謝穿堂聽出更多的還是心灰意冷,後來捕快當久了她知道,那是大上司長安縣令換人了,而長安縣之所以換人,是大上司的大上司,京兆府換了兆尹。


    隻有她這樣身居一線的神京捕快才有這種感覺——那是太平漕幫開始崛起的時候,整個京兆府的治安係統都在洗牌和變質。


    後來她年紀大了、也選上了京兆府的捕快,男人便讓她自己出去住。謝穿堂在崇業坊租了半間小院,時不時迴來一趟,男人就把珍藏的酒具拿出來對飲,還像往常一樣教導她官場上的事。


    但和以往不一樣的是,男人不再傳授她那些精妙別致的破案技巧,而是開始不停地勸說她明哲保身了。每次她說自己一個人又辦了什麽案子,他就又煩又氣地說教她。


    謝穿堂不願意聽,也就去得越發少。


    她知道自己當初是抱著怎樣的向往披上這身威風的衣服的,見到它時像是一次新的生命,至少她自己不想弄髒它。


    見到那位少女則是在今年盛夏。


    那一家剛搬來自己租住院子的對門,那位溫雅的母親帶著女兒給新鄰居送自己做的酥糕,母親細聲細氣,頗有禮貌,少女則跟正在盛開的夏花一樣明亮,不停地指給她哪個是她自己做的,請她品嚐後一定要迴報口感。


    那真是極美麗的一張笑顏,那份幸福也一下感染了她,當晚她一個人在院裏坐了挺久,帶上這盒酥糕去看望了男人。


    除了這樣多了一個鄰居,她還是和周圍沒太多聯係,一個人當值放班,辦著一些捕賊司裏沒人願意辦的案子。除了偶爾放班時,能在巷中看見母親又帶著女兒在舉杆笨拙地打槐花或者棗子。


    兩人額上沁著薄汗互相埋怨,嘴角卻難掩笑意。


    謝穿堂喜歡看見這一幕,像是某種夢中的畫麵.後來她想,那輛惡魔一樣的馬車可能也是被這種氣味吸引。


    那是一個夕陽昏黃的午後,謝穿堂放班迴來時,就見那輛深色華美的馬車停在巷口,與這平凡的生活有些格格不入。


    謝穿堂沒有見過這樣的車壁,那似乎是千金一片的南海沉檀,雕著一幅精妙無色的佛圖,謝穿堂不知道為何馬蹄鐵也要雕上精細的圖畫,總之那股深幽高貴一眼可見。


    美麗的少女舉頭奮力打著棗子,它就安靜地停在兩丈之外的對街。車窗沒有掀起,卻似乎有種視線望了出來。


    這一幕令謝穿堂心中莫名一緊,但過去時它正好駛離,她莫名有些不安,第一次主動搭話問少女這車是做什麽的。


    少女卻也摸不著頭腦,隻說它就是忽然停在那裏,然後好像在看著自己打棗子,但自己示意要分給它,卻也沒人應聲。


    不過少女很快不理這件事了,笑著捧了一把紅棗給她。


    那確實是一個十四歲少女應該有的樣子,天真活潑、無憂無慮.令謝穿堂忍不住在她身上寄托自己的這個年紀。


    然後這件事就像過去了,隻是幾天之後,那位書生父親的事情似乎忽然出了些令人懊惱的意外,於是一家人隻好退去租院,就此離京返家了。


    謝穿堂感到有些可惜,但人生本來到處都是分離,臨別前少女害羞地送了她一幅女工,說自己剛剛開始學,繡得還很醜。


    簡單的邂逅就這樣過去了,謝穿堂繼續過著自己孤身的日子,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他們。


    她本來也確實不會再見到他們了若非一個月前那場泄開了龍首渠的大雨。


    九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她去臨縣交接了公務迴城,在飲馬河邊的草叢裏,見到了半截青白的手臂。


    她記得清理出那張麵容時大腦的嗡鳴,記得那些被傷害和侵犯的痕跡,記得生平第一次感到那樣冰冷的憤怒。


    記得自己揪著呂定武的領子要他立案,也記得自己在兆尹的案前失控嘶吼:“操他媽的!她才十四歲啊!!”


    但後來還是全都化為冰冷了。


    她拚盡全力找到了動手的那四個畜生,可再也找不到當日的那輛佛繪馬車。


    那一個念頭就令太平漕幫把少女獻給他的馬車主人,仿佛從她的世界裏消失。


    京兆府結了案拒絕再查,謝穿堂就脫了捕服,一個人深夜帶著刀進了衙獄。


    她逼問那兩個活著的人,確認了不是什麽“貪圖財貨”,而是“二爺”親口給的吩咐。她花了三天確定“二爺”的動向,在第四天他登上馬車時用一柄短匕逼住了他的咽喉,從他口中聽到了【幻樓】這兩個字,以及兩日後的巽芳園雅集。


    謝穿堂隻隱約聽說過“幻樓”這個名字,她不清楚它在誰手中,也不知道它在哪裏,但她知道巽芳園。


    聽說那些貴人會在巽芳園雅集結束之後轉入幻樓,謝穿堂用盡了手段和運氣潛了進去,銜匕在一輛看起來身份不凡的馬車底伏了兩個時辰。


    然後果然有人登車、這輛車也果然開始行駛,那是完全陌生的街道和院牆,謝穿堂從沒在神京見過這種地方,於是深深意識到自己到了某種禁地。


    她用盡力氣隱藏著唿吸,可惜在馬車剛剛停下的時候,渾身就忽然僵不能動,無力地摔落了下來。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就要那樣死去,但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抵達“幻樓”了。


    這正是幻樓的監察。


    但她什麽也來不及去看,也認不出這個地方,隻在失去意識前一瞬間,見到餘光中駛進去一輛佛繪的幽美車馬。


    獄中的日子,謝穿堂最後悔的就是把這件事告訴了男人。


    她在遇到困難時下意識尋求男人的幫助,但在四人伏法後男人堅決地要求她就此停下,為此他們麵紅耳赤地大吵了一架,謝穿堂奪門而去。


    然後在入獄的第七天,她得知了他身死的消息。


    往後的時間昏噩地流逝,她和世界的聯係本來就是這樣微弱,如今更不必奢望誰還能來救她出去了,那些仇恨隻能就此掩埋。但有時她也覺得,在痛苦和憤怒中死去,反而令她感覺自己是真的活著。


    然後就是那個一夜之間來了又去的年輕人,那火焰和劍光又令她癡怔了好久,直到今晚,腹部的傷痛令她再次無法合眼,然後一行公人沒有任何征兆地走進來,推開了她的牢門。


    “謝穿堂?”


    “.”她蓬頭亂發地抬起頭來。


    “簽下出獄文書吧。”


    “.”


    半個時辰後她跪在這個院裏,公文已經辦妥,鐐銬卸下,謝穿堂揉著腕子。


    十幾天的間隔,氣候已經不一樣了,久違的真氣正在緩緩從丹田蘊生,但身上還是虛冷,謝穿堂有些僵硬地撐地站起來時,剛剛那位沉容經過的緋袍正從堂中走了出來。


    “官侍郎好自為之。”他在堂門口留下一句,裏麵隻傳來兩聲輕咳,而後他麵無表情地邁過門檻,經過她時斜眸冰冷地瞥來一眼。


    謝穿堂身體一瞬間僵冷,心肺驟然嘭嘭如鼓,如要炸開。


    不是來自這一眼中的威脅,而是來自他身後那人的鎖定。


    沉默冰冷的麵容,腰間無鞘的劍謝穿堂認得這個人,或者說,她聽過他的名字。


    【無情木】令狐渠。


    在鶴榜第二百三十四位能找到這個名字,刑部十年的追魂人,在神京做捕快久了,這個名號就像傳說一樣進入耳朵。


    而這種鎖定謝穿堂很清楚.那是殺人前的氣機。


    “恭喜你自由了。”緋袍男人冷漠道,“可惜隻有半條街的命。”


    謝穿堂渾身冰冷,但就在這種重壓下,她還是緩緩擰過頭,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徑直邁開了腿,一步一步朝著衙門外走去。


    深夜,刑部門前的火燭照亮了兩尊石獸,謝穿堂孤身拖著步子走出來,寒冷的風一下就灌了滿衣。


    她漸漸猜到發生了什麽,有什麽人出於什麽目的把她調了出來,多半是因為自己身上這件案子,而這觸怒了這位緋袍大人和他背後所代表的東西。


    他攔不下來,所以幹脆也不攔了。


    ——殺死她這樣的嘍囉,實在是太輕鬆的事。


    不會留下痕跡,別人也無法幹預,就算明知她死得不正常,你又能如何呢?甚至這案子依然還是刑部自己來辦。


    堂堂刑部追魂人竟然當街暗殺,事態的激烈已經在上攀一個檔次了。


    而謝穿堂別無選擇,她低頭前行著,仿佛有一柄劍就架在後頸上,但她隻有無視。


    一步步向前行著,深夜的刑部外街空無一人,衙門的燈燭也被漸漸拋在身後,她知道當那火焰完全看不見時,就代表她脫離了刑部的範圍。不會讓她多走一步,隻有即刻殞命。


    火燭越發黯淡,謝穿堂忽然身體一僵,偏過頭去,那道無鞘之劍的身影已經沉默地跟在身後了。


    在她諸多驚險的經曆裏,也沒有這樣麵對鶴榜玄門的時刻,即便存在玄氣禁製,玄門也畢竟是玄門,她不可能對抗這樣的敵人。


    在無法反抗的絕境中,謝穿堂會選擇死得更加坦然,虛弱的身體和走向死亡的恐懼都令她打著冷顫,她迴頭看了這劊子手一眼,屏著唿吸向前跨出了最後幾步。


    刑部的火燭徹底不見了。


    深夜寒冷的街上空無一人,謝穿堂心肺在這一刻不由自主地攥緊,等待著自己頭顱飛起的那一刻。


    但忽然間她怔住了。


    沒有冰涼劃過喉間,謝穿堂跨出這最後一步,麵對的卻不是全然黑暗寒冷的空街。


    仿佛接續上刑部的火燭般,前麵一家麵攤的桌子上立著一根飄搖的蠟燭,微弱的燭光映照出一方空間,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正一個人坐在板凳上吃著一碗熱湯麵。


    他穿著布衣,布鞋上沾著灰塵,兩條長眉幾乎通在眉心,胡須缺乏修剪,那是很容易被人不大注意的樣貌,顯得憂愁而失誌,像是集會上會一個人格格不入地站在角落。


    但現在在這條街上,他顯得就太過突兀。


    “來吃碗熱麵吧。”中年人抬眉招唿了她一聲,嗓音低沉。


    謝穿堂怔然向前邁步,那碗熱麵的溫度仿佛已經溫暖了身體,筋骨酥麻麻一陣暖暢.直到她在這條長凳上坐下時,才猛然想起往後去看。


    【無情木】令狐渠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他把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除此之外就再無別的動作,宛如化為了一尊僵硬的蠟像。


    但謝穿堂能看見他臂上繃起的青筋和微顫的身體。


    而麵前的男人隻是低頭吃著麵,謝穿堂怔愣了一會兒,低頭忽然看到桌邊放著一柄劍。


    已經拔出半截,劍刃露了出來,謝穿堂從沒見過這樣神異的劍器,劍形修長,仿佛由漆黑和明亮構成,它們是一半一半的樣子,但絲毫不規則,像是兩軍爭擂,又像是某一方在被消耗。


    謝穿堂怔然中也拿起筷子,低頭吃下了這碗熱麵。當她連湯也喝完抬頭時,令狐渠竟然還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身後。


    “即便是在神京,也有兩套規矩,朝堂是朝堂的規矩,江湖是江湖的規矩。”麵前的男人低聲道,但這幅麵貌卻沒什麽宣判規則的樣子,倒像是在憂愁今冬太過寒冷。


    “選擇走進江湖,就得麵對江湖。”


    男人吃完了麵,將劍刃輕輕歸鞘,謝穿堂一瞬間看見那明亮的部分增長了一些。


    而在她身後,僵立的令狐渠飛快老去,就此化為了一具幹屍仆倒。


    “吃完了就走吧,街口有人在等你了。”


    “就是這樣?”裴液兩手支在頷下看著麵前狼吞虎咽的女子,凝眉思索著。


    “就是這樣。”謝穿堂實在不想再講述了。


    “但是看起來你不像吃了一碗麵的樣子。”


    “太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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