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凝眉端正了坐姿。


    他清楚記得初次見麵時許綽就告訴他,此次事件的背後推動之人正是燕王府。


    “燕王在神京的根脈十分深廣。當我發現這枚矛尖過於堅決地朝向你時,就知道後麵一定是燕王府的力量。”許綽洗淨茶具,輕一抬手,示意他按她剛剛的流程來做,“但實話說,我並沒看見他們的身影。”


    裴液認真聽著,手上挖取茶葉。


    “南衙於我是陌生的地方,我在那裏的力量很薄弱。燕王府是通過誰做下這處殺局,我並不知曉。”


    裴液緩緩點頭。


    “但這正也代表他的根須所在,由這件事,我想摸清一些他們的根莖須蔓,也把對你出手的這一根斬斷。”許綽道。


    裴液凝眉偏頭,有些猶豫道:“館主,南衙不是百官衙署嗎,您是相女,怎麽反而陌生?”


    “故人黃土,今非昨日。”許綽拿茶針一指,示意他漏了洗茶一步,“但‘三司’沒再成立起來。”


    “什麽?”


    “調查荒人失控一事的三司沒獲南衙批準,於是這件事隻有大理寺在查。”許綽道,“這種自查本應很快的,荒人案子是誰經手,下獄是誰安排,何以剛好安排在你對麵,封印上的疏漏又是怎麽迴事都該有所記錄,但兩天過去了,這案子似乎卡在了某個環節。”


    “什麽意思?”


    “當天仙人台就向大理寺通過氣,荒人刺殺孟離,難免與歡死樓等勢力有關,請他們有所進度後便通傳消息,但昨日發信問了,到現在沒有迴複。”


    “.有什麽遮掩,或者滅口?”裴液仿佛再度嗅到熟悉的氣味。


    許綽卻搖了搖頭:“在神京,攔路的往往不是案情本身,而是權力。”


    “我幫你提了塊雁檢牌子,明日你可代表仙人台去問詢一二。”許綽將一塊嶄新的雁字牌放在他麵前,“當然,這邊課業也重,你若不願分心,這事也可以不管,兩個月內,我會把出手之人連根揪出。”


    “我當然去。”裴液脫口而出。


    明珠的光泛在冷鐵上,裴液按住這枚牌子:“燕王,本來就是我的事情。”


    “好,那麽日後但有涉及,我依然告知你。”許綽淡聲道。


    裴液終於磕磕絆絆地沏好了一壺茶,分入兩枚茶杯之中,許綽卻沒有入口,捧在手裏,偏眸望著窗外,輕聲道:“燕王府不隻是燕王府,它座於神京,就蔓延開一片陰影,有這片陰影在,我做事總有些束手束腳。”


    裴液猶豫了一下,他想起來齊昭華未肯告訴他麵前女子地位崇高的原因,這時卻不願把疑問放在心裏:“館主,您的倚仗是什麽?燕王難道不敢對您動手嗎?”


    “誰說不敢。”


    “.啊?”


    許綽看他一眼,隨手撩起袖子——一道四五寸長的猙獰疤痕落在小臂內側。


    裴液怔住,許綽落袖掩去:“我刊行《俠骨殘》的第三個月,遭遇了這次至今仍是懸案的刺殺,當時刀刃再準一分,這條傷口就是裂開在我的脖頸上了。”


    “.”


    “不過後麵這種事就很難發生了。”許綽飲下這杯清茗,微笑一下,“至於我的倚仗咱們現下還生疏,未免交淺言深,等什麽時候我也成了裴少俠‘生死相托的朋友’,再說吧。”


    “.”


    即便這樣的打趣,這位女子也顯得平淡而端正,車馬這時停下了,許綽掀簾下車,這次卻沒有仕女跟下來,她迴頭指了一下:“拿上那方匣子。”


    是上車時就放在女子身邊的書匣,裏麵三四本書的樣子,裴液提上下車,許綽已係上灰袍,往門內走去。


    裴液這時意識到國子監雖與修劍院毗鄰,但門卻不開在同一條街,他們是繞了一大圈過來的。


    實應如此,國子監有學生三千人,家世各異、門學不同,又多是遠離江湖的書生,說來其實嘈雜,修劍院是不想受打擾的。


    正是陽光明亮的時辰,院內士子們正攜書來去,要趕午後的課業,這裏景致比修劍院要豐富、雅正、寬廣許多,許綽在滿地黃葉中帶著少年往深處走去。


    “讀書其實比習劍簡單得多,先備兩本小學書在手邊,然後便讀經典就是,若不做學問,通讀之後也就足矣了。”許綽走在前麵,認真道,“至於學詩作詞,也是先要才學為底,後麵做成什麽樣子,就一看天賦才情,二看人世閱曆了。”


    “哦”


    “剛好,最近我們正講《論語》,我幫你帶了本,一會兒伱便可旁聽,”許綽抬指示意了下書匣,“這本你應當讀過?”


    “沒。”


    許綽微微好奇:“但那貓說你讀過些書,不是《論語》,難道是《詩》嗎?”


    裴液沉默一下:“是您寫的國報。”


    “哦。”


    “.”


    許綽沒再說話,兩人到了一片濃陰之處,沒有正庭那邊的雅貴堂皇了,但占地頗大,青鬆硬柏之間反有一股清氣。裴液抬起頭來,久經風雨的玉石牌坊上刻著三個沉樸的字:【四門學】。


    “館主.也在這裏讀書嗎?”


    “我教授《禮》和《春秋》,有時也講講別的。”


    “.哦!”裴液肅然起敬。


    言談間已來到一間寬闊的宇下,裴液上前一步幫女子推開門扉,而後自己先眉目一張——首先他沒見過這麽大的學堂,其次這裏竟然足有三四百人列席。


    許綽接過他手上的書匣,把一本論語遞給他,向後示意道:“講完課再說,先自己尋地方坐吧。”


    裴液迴頭掃去,隻見最後才剩著零星幾個空座。


    他忽然見到幾張眼熟的麵容,正是那日在修文館所見,而幾乎所有人都認真尊敬地看著正走上台前的女子。


    裴液腳步極輕地走到後排,擇了個位子端正坐下,旁邊人打量著他,連前排人也好奇迴頭,手上還轉著毛筆。


    裴液第一印象就是這裏人果然熱情許多,對投來的目光一一頷首而笑,案上就擺著紙筆,裴液端正地攤開論語,就此開始了在國子監的第一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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