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者年輕時,初踏劍道,望天下劍術茫茫,往往碰見喜愛的便想學會。尤其對在場諸位而言,‘學劍’實在是一件頗為輕鬆的事,便更不在意,往往肆意貪圖。”


    “而當學劍久些,想要往上攀登的時候,就發現沒那麽自在了。”


    “館傳山傳是甜美孱弱的果酒,誰都能任意品嚐,如水而飲,任由揮霍;脈傳朝傳就不太好惹了,有些是真正的烈酒,能飲的人很少,也沒法常飲,這個時候,就得好好選擇。”


    “而當想再往上的時候,往往就會發現沒有劍是觸手可得了。”老人望著他們,“【意劍】,每一門都像高嶺之花,想要學會它,就得掌握它的真意,這時候它會要求你的人生經曆、你的情感性格,當然也要求你的劍道經曆與理解。”


    “佳處、妙野、奇觀、極意絕景.每一步都是鴻溝。而再往上,【心劍】如何,【道劍】又如何呢?”老人緩聲道,“它們開始要求你的整個人生了。”


    “要學《穆王劍》,就得先將《八駿》與《七玉》臻至化境;而若未曾通習儒家劍,《易劍》也就不可為用。”


    “每一門劍都是上一階的獎賞,亦是下一階的基石,所望終點,便是道劍。這,就是【劍梯】。”


    “天下劍術何其之多,堪稱瑰寶者都浩如煙海,極目難盡。然而修者身命,屈指不過百年。”老人道,“學什麽劍,為什麽而學劍,是每位劍者要迴答的問題。”


    “不是任何劍者都需要【劍梯】的。”


    “天下拿起劍的人茫茫如過江之鯽,各有自己不同的理由,有些為了功名利祿,有些為了快意恩仇,有些為了光耀師門,還有些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劍’隻要幫他們達成目的就夠了,可以拿起,也就可以放下。”


    “唯有為劍學劍者,是我同道,路漫漫修遠而求索,此生必欲見劍之真諦,必欲臨劍之絕頂——既為登天而來,就得有一把梯子。”


    老人提劍站了起來,緩緩掃過麵前的每一張麵孔:“建構劍梯,便是‘道啟’,從此之後,諸君便是求道之人,用盡餘生在這條劍梯上攀登,學劍悟劍,向天登階。”


    忽然他一偏頭,道:“裴液,你發什麽愣?”


    裴液猝不及防,一驚:“院,院主。”


    “你為何神思不屬?”


    裴液怔,張了張嘴,一抿唇道:“院主,我剛剛在想.我就是你口中‘不為劍學劍’之人。”


    “我學劍時,從沒想過要追求什麽劍之大道。”唇舌既開,少年坦然道,“我最想學會一式劍的時候,是為了割斷麵前敵人的咽喉。後來我刻苦習劍,更多也是為了戰勝強敵,我雖然喜歡劍,卻並非喜歡它本身。”


    場上一寂,王守巳悄悄勾他手指。


    院主正在談道啟會之基,談修劍院之意義,這時候你來句我和伱們“道不同”,那豈不是隻能“不相為謀”了?


    裴液其實也有些蹙眉,他自己肯定是不會站起來唱反調的,但誰料老頭一眼就點中了他。


    而當這個問題真的落在麵前,他又驕傲地不願撒謊。


    卻見院主哼了一聲,卻是笑了起來,忽然豎眉一指他,怒道:“沒錯,所以最煩你這種人!”


    他歎息一聲:“難道我不知道,天下癡心於劍者實在寥寥嗎?道啟會每年收百餘人,其中多少真心呢?”


    他眉毛垂下去,氣質卻鋒利起來:“因為也不是任何劍者,都有資格建構【劍梯】的。”


    “天下習劍者若有千萬,其中可稱天才者,恐怕不過寥寥數千,而其中真能走完劍梯者,又是十中無一。”


    “一心向劍、如癡如狂者未必能得劍之青睞,而你這樣天下罕有的劍才,又並不把劍視若性命。”老人一笑,“天地無情,本來如此。”


    “道啟會不是宗教,必先要你信奉,方肯傳授真知。所欲者,隻是天下能得道卻不識道路、無可攀援之劍者,能夠有一扇堂皇的大門。總有人一離開劍院,就再不記得求道之心;但也有人一身世俗地走進來,離開後卻孤身遊遍四海,隻為填上劍梯的下一處缺口。”


    老人望著裴液,笑道:“我固然為之傾盡身命,但你若想著別的事情就把道劍握在了手裏,我也隻能罵一句‘賊老天!’了。”


    他撥開壺蓋,仰頭滿飲一口:“好了,尚未告知諸位姓名——我名秋驥子,是神京修劍院三十年院主,今日為諸位修繕劍梯,我必以誠,也望諸位以真。”


    “就先從最難的開始吧。”秋驥子一笑,目光落定道,“張朝。”


    場上響起些笑聲,這位白猿洞真傳屢屢是第一個名字,眾人也已有些習慣。


    而這“最難”二字一出,裴液便有些理解了所謂“建構”的意思。


    怪不得劍梯因人而異,它顯然要以劍生學過什麽劍、未來能學什麽劍為規束,這無一不受出身、經曆、天賦的影響。


    如張朝者,所學無一門意劍,那麽這位院主就得先為他挑選幾門合適又能學的意劍,而後還要使這幾門意劍能夠趨向某條心劍之路。


    可天下心劍本來有數,哪一門肯由他所學呢?


    又要如何苛刻的條件?


    而更重要的,是籍此修成的劍心,還要有達“道”的可能。


    怪不得這種事要院主來做,恐怕也隻有這位三十年在位的院主能幾乎盡知天下之劍,並從中篩選出一條狹窄但可通行的路來。


    “最難”之語誠然不虛,即便在得知名單時秋驥子就已開始準備,兩人還是在樓前桌下凝眉商議了半個多時辰。


    最終張朝捧著一本鑲玉之冊走了下來,那是秋驥子為他細細書寫的劍梯,封麵三個規整的字體,是為【猿公道】。


    接下來確實肉眼可見地通暢了許多。但凡派有意劍傳承的劍門,無不在求索通往“心劍”的路徑,而身為這些劍門的佼佼真傳,在來到劍院前,師門就為他們仔細摹畫了未來的方向。


    這時方是秋驥子真正的工作,以其所知的天下之劍來填充、優化這條劍梯,使劍生明晰到知曉下一門劍要學什麽。


    寧樹紅、王守巳都依次捧著帶來的冊子過去,那是師長寫下的方向,秋驥子則一邊轉抄一邊推敲,將一門門藏劍樓中的劍填進去,使它從一個概念變得切實可行。


    劍梯這東西確實是更私人的東西,但要說全然不可泄露,那也沒什麽理由,總之寧、王二人都給他看了自己的玉冊,寧樹紅的名為【蜀道難】,王守巳的則是【火扶桑】。


    兩人都是共有五層,每一層都自有名目,詳細闡明了脈絡,並在前兩層詳細列下了應學之劍。


    裴液越發有些茫然,老人說張朝最難,他想其實未必,因為張朝尚有傳承,他的所學才是真個寡少又混亂,偏偏他自己又全然不懂,老人要為他結撰劍梯,那真是無中生有。


    然而這流程畢竟還是走完了,越往後顯然越發簡單——如天山蜀山,所攜劍梯隻有道劍一欄未曾完善,而秋驥子也不比兩劍門走得更遠,便隻是在下三層填補一些他山石玉。


    而到了楊真冰,白鹿宮給他的劍梯就更是一副全然完整的東西,秋驥子隻是略作修繕,批注一番便即交還。


    “那麽.就還剩一個了。”秋驥子伸個懶腰,起身向藏劍樓中走去,含笑道,“裴液,你跟我來。”


    裴液一怔,跟隨其後。


    前麵二十四人都未曾入樓,裴液其實有些猝不及防。


    “因為你這裏很難。”秋驥子輕歎道,“我們尋處安靜的地方慢慢來。”


    “我沒有傳承,勞您費心了。”裴液有些歉意道。


    秋驥子卻張大了眼睛看他:“你沒有傳承?”


    “.”


    秋驥子哈哈:“你若沒有傳承,那天底下沒人算有了。”


    “正因你傳承如此明晰,道路如此寬闊,為你結撰劍梯才要慎之又慎。”秋驥子晃著酒葫蘆,斂容認真看著他,“莫因我水平不足,反而傷了你的前路。”


    “.我是想,大家都有師門給的劍梯參照,隻我兩手空空,太麻煩您。”


    “你也有啊。”


    “.啊?”


    秋驥子微笑,從懷中取出一封雪白的信遞給他,裴液怔然接過這正是昨日見明綺天寄來那封,已然拆閱過。


    “昨夜鑽研了一晚上呢。”秋驥子笑歎,為他拉開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下。


    裴液展開信。


    “驥子前輩惠鑒,


    自違芳儀,荏苒幾月。


    聞近日貴院新收劍生,其中有名裴液者,劍賦佼佼,初出茅廬,悉望照看。


    已為其付薦信一封,又念及劍梯一事,乃劍者終身之重,其人又於此茫惑,不得不再做叨擾。


    我與之講劍相處頗久,既知其劍,又常思此事,月來為之編撰劍梯,昨日亦請家師驗觀,應無大漏。


    請前輩作一參照。


    綺天,敬問安好。”


    “而且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秋驥子輕歎,“‘家師’驗過,我還有什麽好參照的,咱們倆恭恭敬敬地研究便是。”


    他笑著打開寫有劍梯的附件攤在桌上,裴液望去,果然又是女子熟悉的筆跡,而這幾乎是他見字跡最繁多的一迴了。


    密密麻麻、不厭其煩的書寫,這張紙展開有半張桌子大,而蠅頭小字將其全然填滿。


    裴液怔了一下,才垂眸看向內容,隻見亦是大致分為五階,然而與寧、王二人越往上越簡略不同,各階所占篇幅幾乎一樣。


    “所有劍梯都是按五階而成。拙、靈、意、心、道,與劍道境界纏繞一體。”秋驥子道,“你和其他劍生是反過來的,最高處的‘心’、‘道’兩階已然通明,反而是下麵三階薄弱至極。所以這是個照著答案寫步驟的過程——你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麽嗎?”


    “.是《雪夜飛雁》的最後一式,但我還沒有看見它。”


    “不錯,我說你劍梯通明,正因這枚道劍就完完整整地睡在你的心裏,這就是不需猶疑的第五階。”秋驥子將信上內容抄至空白玉冊上,“而學會它的路徑也已為你清晰標出——你要學得下麵四式心劍,而後可以孵化出這枚道劍。”


    “而你四式心劍已得其三,隻有最後一式‘雪夜之靜’者未成,是不是?”


    “.是。”


    老人所言“鑽研一夜”者確實並非虛言,他低眸看著信箋,無比精準地指出了他如今的習劍之路。


    “那麽這是關鍵了。”秋驥子抬起頭來,斂容認真望著他,“這就是我們今日劍梯欲達的終點——雪夜修成,劍心則鑄,劍心一成,四劍自然皆為心劍。而四劍既成,道劍便在望。”


    “怎麽學會雪夜之劍呢?”


    裴液怔然,他學得前麵三式,沒有一式是在計劃之中,俱是身經心曆,靈悟而得,在學會之前,他並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樣子。


    如今也是一樣,固然知道這一劍是誕生於“雪夜之靜”,他卻看不清它的樣子,更不知要如何去學。


    “因為你沒有站在那個高度,因而對你來說太過深暗玄妙。”秋驥子道,又歎息望著他,“你和它們相隔太過遙遠,自然不知要如何學會——所以我還是納悶,你是怎麽把前三式學會的呢?”


    “.”


    “但不管你是怎麽學會的,這法子現在行不通了。”秋驥子指著信上道,“少劍君說,這一式是‘得悟之後,靜聽落雪。而沉澱最不可為靈悟代替’,我深以為然。”


    秋驥子望著他:“沒有哪枚道劍是可以僅憑靈悟直達的,這不是天賦的問題,這是劍本身的問題。”


    裴液微微茫然,秋驥子認真道:“招、意、心,是劍對一個人從外而內的挖掘,劍與人之間,是劍賦的領域。”


    “但‘道’,不隻在人的身上。道劍,某種程度上是天地與人之間、道與心之間的事情。”秋驥子道,“因此這門劍創造出來,其中必然要有這樣一式。在霍然的靈悟之後,須得靜心修行、推理、體會。”


    是這樣的,裴液恍然。


    “離群之孤”,老人在殺死那位小姐時就已抵達了。


    往後小城僵臥十八年,都是“雪夜之靜”。


    “所以想學得這一劍,就得踏實地參透它的真理,這本身也是修習它的過程。”秋驥子將無墨的筆尖挪到了第三層,“而這道劍的真意,少劍君說是‘生羽’,我說是‘孵化’,想來大差不差。要掌握這道真意,咱們得挑幾門意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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