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摘星樓上眺望,朋友們曾在月下指給裴液這座無垠大城中的片片星火。


    近處和遠方這一塊塊無比方正、宛如棋盤的燈火群,就正是神京之中的一百零八大坊。世上唯有大唐天子城如此規製,將一座數百萬人口的大城修築得如此精整,猶如陸上燈海,正是“天上白玉京,人間長安城”。


    而就在這樣的精整中,往北望去,卻是一片闊大無比的不遵守坊製的建築群,氣象威嚴、沉華大美,連綿的金簷碧瓦在月下泛起粼粼微光,在已如此繁榮雄華的天子城中仍顯出更高一級的建築規格——正是神京無可爭議的最最中心,大唐皇城。


    而宮城就嵌在皇城之內,燈火晦暗,朋友們為他指了半天,缺乏基本認識的裴液還是沒弄明白那位聖人所居何處。


    但另一件事他是清楚了——就是圍繞著這座皇城,各類衙門官署林林而立,形成了整座城、乃至整個國家的絕對核心。


    王爵公主、高官世子、內廷寵信的宅邸比排而列,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之前青紫不絕,這一圈棋格慣被稱為“聖前坊”,白石為街,朱紅為牆,雖不限製出入,但確實少見平民百姓的身影。


    大唐道啟會是禦筆朱批、仙人台持詔建立的機構,修劍院是道啟會運行的載體與證明,它就堂而皇之地修築在這片區域之中,居於興道坊南緣。


    但裴液立在這座門庭之前時,卻險些疑心走錯了地方。


    這裏是天子城中心圍出的一片幽靜,一片靜林小潭把長街府衙隔在了外麵,枝葉掩映之中可遙見白牆黑瓦,清涼幽靜。


    全無一路所見衙門的那股威華,門庭隻一道簡潔的黑木小門,很幹淨、本來也應該很安靜的,它確實立於一切權力之外,不需要任何排場。


    但現在門前至少站了二十個人。


    他們一定像裴液一樣來自天南海北,從未見過的衣著、從未見過的負劍方式——有一人身上背了足足六柄劍,像個唱戲的將軍。也不是所有人都風塵仆仆孤身一人,有些人帶著老仆,裴液甚至見到成列的車馬。


    裴液蹙眉猶疑了一下,但唐律唯官衙或三品以上高官才可向坊外臨街開門,他立到門前抬起頭來,沒見牌匾,隻一行夭矯淩厲的刻字勾勒在石梁上:“長安修劍院”。


    右下一行小字:“大唐三十三劍禦者道啟會”。


    確實是這裏沒錯。


    但很快他不迷惑了,離得近了,才見敞開的木門前擺了一張小案,一個道服中年坐在案前,眼神平和地翻看著什麽,他發絲微亂,衣靴都不甚整齊,卻不顯得邋遢,反而透出一種隨和的瀟灑。


    一個負劍的年輕背影正立在案前,與他交談迴答著什麽。


    很快問答完畢,道服中年提筆寫了個什麽箋子並一些籍冊交到年輕人手上,年輕人躬身二禮,莊重拿著走進了門。


    裴液這才看見道服中年後麵還立了一位拿著酒葫蘆的老者,也是灰白頭發一簪束起,布衣布鞋,倚牆安靜看著,腿邊靠著一柄有些破舊的劍。


    於是他很快明白自己遇上什麽了。


    劍院每年秋末招新原來是正巧趕在了今日。


    “竟然這樣巧。”


    “所以才叫你起來啊。”黑貓道,“第一天入學,要和同學們打好關係。”


    “.小貓。”


    “嗯?”


    “你越來越有用了。”


    裴液再仔細一看,門外之人果然也隱約排著順序,他抱著貓退到後麵,有些好奇地立在了一名劍者身後。


    這人也很年輕,約莫二十左右的樣子,淺色衣袍,鬢發整齊,像是文雅的書生打扮,卻沒有負笈,而是背著一柄很新的劍。


    他迴頭好奇地看了裴液一眼:“兄台也是今年入院的劍生嗎?”


    裴液微怔抬頭:“啊,是,幸會幸會。”


    “我還以為已認全今年的同修了。”這人一笑,“在下金烏弟子王守巳,敢問閣下尊稱?”


    “我叫裴液,少隴來的。”裴液抱拳一禮,他路上臨時補了三十三劍門的名稱,記得金烏派是東南劍門,主修極陽之劍,在金冊上是與崆峒一列,派中應當沒有天樓。


    王守巳卻茫然了一下,抬眸似乎搜刮著什麽,猶豫道:“閣下是崆峒高徒嗎?”


    “沒,我是個散人。”裴液一笑,“不是門派師承。”


    “.哦。”王守巳卻微微蹙著眉,歉意一笑,“見諒,我確實沒聽說閣下的名字.那閣下走的是大唐的名額了?”


    裴液一怔,這倒難住他了,他本來不是計劃內的劍生,亦不知自己算什麽名額,此時是唐突過來,也沒先跟劍院打個招唿隻好摸摸頭,含糊道:“應當.是吧。”


    王守巳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兩眼,但也知禮地沒再追問,倒是裴液抬起頭來,好奇道:“你認得今年入院的所有新劍生嗎?”


    “一共二十四二十五個人,誰是哪派弟子稍作分辨便可知曉。”王守巳笑,“另六位大唐名額記一記也就是了。”


    道啟會每年不止招收二十五人,但來神京修劍院的確實隻有這些,全是真正天才中的天才。而對這些人來說,從小隨師父交遊、長大後四處論劍,彼此的名字其實算不上陌生,很多人都互相見過麵。


    尤其是三十三劍門結成之後,這種流通就更加密切了。


    自然裴液這樣山裏出來的外人,是誰也不認識的。


    “你瞧,那就是華山問箏。”王守巳示意正走上案前之人。


    裴液望去,那是位清秀微笑的女子,臉麵很白,她把劍罕見地係在後腰上,之前一直倚在一匹棗紅大馬旁邊。


    他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但王守巳卻以為不需要解釋,他望著那邊案後的兩道身影,好奇喃喃道:“卻不知那接引的是哪兩位道啟……”


    這時身後卻傳來一道語聲:“敢問這裏是道啟會入院之處嗎?”


    裴液一迴頭,見一位瀟灑大方的女子攜著一位好奇張望的少女——這少女顯然比他小上一些了。


    “正是。”裴液點點頭,這兩人都是一般衣裝,提一般式樣的劍,女子本是溫婉清秀的長相,但眉眼飛揚,便顯得明朗英氣。


    少女則還有些未長開的樣子,她梳著丸頭,五官小巧精致,卻偏偏有兩條頗短的眉毛,於是透出些呆笨的可愛來。她身上一件行李也沒有,隻把一柄短劍抱在手裏。


    女子鬆口氣:“多謝,那便是找對地方了。神京城也忒大,我們早知在興道坊,卻還是轉了好幾圈。”


    裴液笑:“你們一定是從朱雀通衢轉過來,有這林子在,從那邊剛好被遮住,若從東一街走,就好看見了。”


    女子恍然點頭,笑道:“在下峨眉寧樹紅,這位是我師妹祝詩詩,不知閣下是哪處劍地高足?”


    裴液隻好又道:“我沒有門派,誰也不認得,正聽這位王兄介紹呢。”


    “奧。”寧樹紅拉著師妹又與王守巳見了禮,雙方顯然也是隻聞其名,不曾見過,互相露出些驚喜的神色。


    裴液不知道這位氣質清新的書生從十二歲開始,就在東南三十派論劍中蟬聯了九年同級魁首,被內外皆視為金烏中興之望;也不知道這位女子去年孤身單劍,殺破了十山中二十三座匪寨,一夜之間殺人二百七十一,血透衣衫,人說‘翠山絕頂一樹紅’。


    此時他也就不懂他們之間的“久仰”,隻見寧樹紅同樣展眸望去,眸子緩緩掃過諸人,輕歎道:“果然盡是天下英傑.”


    王守巳含笑不語地指示了一個方位,寧樹紅目光投過去,忽地一凝。


    裴液同樣看去,那裏樹蔭之下立著一人,正是他剛剛注意到的那位身負六劍的少年。一身沉色,十七八的樣子,氣質極銳而冷,此時稍微注意地看去,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升起來——不是他負著劍,而是六柄劍簇擁著他。


    “那是.”


    王守巳點點頭,輕聲道:“【劍妖】楊真冰。”


    “.他竟然剛剛進修劍院?”


    王守巳笑:“於這種人而言,什麽時候進全憑自己意願罷了,有人喜歡早些,有人騰不開身便晚些——你瞧他旁邊,那位竟然也才來的呢。”


    寧樹紅目光一挪,這次真的定住了,喃喃道:“.左丘龍華。”


    那是位極高挑的女子,麵容清正,席地盤坐翻著一本舊書,灰衣古劍,氣質很沉斂無論束發還是麵容、衣靴都好像比周圍人簡單上一層,正是西國高寒中帶下來的特質。


    她有一雙極沉默的眸子,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所有人都隔絕開來。


    天山七玉之【飛瓊】,【不辭劍】左丘龍華。


    裴液記得明姑娘提過這位問劍時所遇的女子,用以隱晦地批評他修劍時靈盛心雜,未能紮根。


    這都是隻有耳聞未曾目見的名字了,裴液此時也體會到了和身旁兩人一樣的“久仰”之感,未想到有一天要與這些人同窗修劍。


    隊伍在一點點向前走了,劍者們一位位經過案前,遠遠可見楊真冰與左丘龍華在交付時明顯多了幾句問答,後麵那位酒葫老者也開口問了幾句。


    等幾人差不多來到門前時,在排的已沒有幾個人了,此時立在案前的是位年紀不大,卻麵色古銅的男子,是常見風雨的樣子。


    其人是裴液最熟悉的江湖人打扮,顯然是從遠方風塵仆仆而來,幫袖係腿,衣靴都洗得有些發白,隻把一柄劍抱在懷裏。


    “那是蜀山的楚水霆師兄。”寧樹紅道,同處西南,她一眼先認了出來,笑道,“楚師兄劍詣極深,坐而談劍我尚能來往,若是鬥劍,我便十招也接不了。”


    楚水霆似乎聽見,迴頭對他們笑了下,露出口白牙。


    他前麵道服中年已低頭讀道:“楚水霆,蜀山落日殿真傳,師承解可記,年二十一,劍道靈境,脈樹八生,《蠶魚經》通習。蜀山薦:‘水霆弈劍蜀山百年之資,雖劍理稍拙,然心敏意靈,願受道啟,求劍之至真’——齊子筠給你寫的?”


    “迴劍啟,是掌門師伯。”


    “許久不見他的親筆了,對你寄意頗重啊。”


    “弟子慚愧。”


    “籍貫文書。”


    楚水霆取了另一份冊子出來。


    “俠牒。”


    楚水霆解下一枚銀牌。


    “入院試合格簽文。”


    “.”


    裴液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些僵住了,他有些猶豫地看了身前身後的兩人一眼,張了下嘴什麽也沒說出來。


    但很快楚水霆進去,另一位衣著華美的貴女走上前了。


    她正是那列車馬的擁有者,提著一柄綠鞘玉柄的長劍走上前去,行止間有種難以言喻的矜持優雅。


    那不是某一個兩個動作,而是長久在某種環境中熏陶出的舉止,即便是外街門前,她也行以最精準的禮節。


    門派之人是很容易辨認的,衣上都難免有些風塵,即便都是各自門中的天才,對神京這樣的地方也充滿了好奇與陌生,白玉長街、紅牆高衙不是他們經常活動的地方,各色青紫也是較為陌生的服飾。


    而這位貴女一定是就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不知是高官家眷還是世家女兒幾人都沒有說話了,裴液看著她走上前去,案前中年一般取了她的文書,低頭道:“盧岫.”


    看著這人同樣流程規範的進去,裴液有些站不住了,猶豫了半天還是小聲問道:“王兄,這個入院報名要準備什麽證明嗎?”


    王守巳緩緩迴過頭來,寧樹紅同樣把目光定在了他身上,兩人沉默而驚愕地看著他。


    “.沒,沒,我是說.這個進院的流程。”裴液也有些緊張了,“除了這般一一檢查,是不是還有一種推薦的方式”


    王守巳沉默許久,那目光好像已把他當成想混入劍院的奇怪之人:“.大家都是各自門派推薦的啊。裴兄伱是大唐,那就是大唐推薦,但無論誰家推薦,入院試是一定要過的要準備者有四:其一證明是大唐子民之籍貫公文;其二是門派或朝廷的入院推薦信;其三入院試合格後頒發的簽文;其四是俠牒,沒有的可憑推薦信去仙人台辦理裴兄是缺了哪樣嗎?”


    “.”


    裴液抿出個微笑,不著痕跡地抬手摸了摸腰間起得匆忙,連銅雀牒也沒帶。


    實在也從沒人告訴他要用到這麽些東西!


    就如此懷著忐忑的心情,承載著剛認識朋友奇怪的目光,終於輪到他來到案前。


    已經過去王守巳在院裏等著,身後寧樹紅在半丈外安靜地看著他。


    裴液立在案前手上空空如也,道服中年蹙眉抬起頭來,朝他伸出手。


    “.先生好,是這樣。我沒帶籍貫文書、也沒過入院試.俠牒也忘帶了。”裴液自己也有些臉紅,尷尬地去摸腰間那封薦信,“我後麵都可以補,是有人舉薦我來的.”


    後麵那位老者忽然偏了下頭:“你叫什麽?”


    “我叫裴液。”


    道服中年麵色不變,顯然不曾耳聞,倒是這老者仰頭“哦”了一聲。


    “是你啊,先進去吧,明天帶俠牒來打個戳就好。”老者微微一笑,低頭迎上中年的目光,示意道,“立檔吧,那位桐君來打過招唿了。”


    裴液掏信的手茫然僵在了腰間。


    這時他想起來許綽那句話:“修行是第一要事,你先去把修劍院的入院辦了吧。”


    她顯然不知道明綺天給了他薦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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