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重鋒的怒吼中,整座牢獄都心髒攥死,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災難,荒邪不會放過視野中的任何活物,而這裏是逼仄封死的重牢。


    隻看他剛剛扯斷鐵欄的動作,就知道其脈樹恐怕已然七生,此時那些真氣正在瘋狂地突破著束縛,撕碎一個人絕不會更困難。


    沒人知道南衙為什麽會出這種紕漏,一名可能入邪的荒人沒有封死真氣就送入重牢,這絕對是巨大的事故!


    而在犯人們或驚怒或恐懼的注視中,這名可怖的荒人已朝那新入獄的虛弱少年撲去。


    他剛剛才勉強站起來的,麵色微白、驚色未去,是和所有人一樣的毫無準備,這副身軀從門口撞入,已把他徹底逼死在牢中。


    殺戮如此突兀地展開,每個人在一刻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狀。


    真氣奔湧、燭火傾伏,惡影快得超出了視覺,肌肉虯結的小臂對著少年散發的頭顱高高抬起,這一拳足以洞穿鐵欄石牆,下一刻這顆頭顱就會碎成西瓜。


    但令人惡寒的漿裂聲沒有響起,那少年竟然反應了過來,他腳上還帶著沉重的鐐銬,但已甩起兩腕之間的鐵鏈,鉤住了牆上探出的鐵燭台,以其為支點,身體如一尾鯉魚般彈起在空中。


    荒人一拳砸上牆壁,整麵石牆都凹陷崩裂,而在空中的少年鞭腿唿嘯砸下,腳腕鐵銬狠狠砸在了這荒人頭上。


    “鐺”的一聲震鳴在牢中,但卻隻換來一聲怒吼。


    荒人猛然迴頭,探臂砸向空中,仍然是那樣捕捉不到的快、那樣心肺驚駭的強,這一拳若砸在人身上,一定像砸上一個裝滿番茄的布袋。


    但空中那襲破舊單衣竟然借著剛剛爆發的一腳再度挺出一道弧線,身體矯健後翻,勁風逼得衣襟獵獵貼上脊背,拳勁在分毫之間擦過,他在荒人身後踉蹌落地。


    正是在這樣繃緊的驚恐中人們情不自禁地為之喝出聲來,沒有真氣的支撐、手腳皆被鐐銬,這樣的動作竟然全憑一身筋骨完成,即便這裏幾乎每個人都久經武林,這也是太俊秀的身手!


    但下一刻一口鮮血從少年口中“哇”地吐了出來,顯然普通人的身軀在這樣的力量麵前還是太像一張薄紙.而且他也太虛弱了。


    並不稀奇,在這裏的人,哪個不虛弱呢?


    謝穿堂奮力從被荒人砸歪的鐵欄間擠了出來,她捂著腹部,臉色慘白冷汗涔涔,拖著鐐銬踉蹌向廊外奔去。


    那是出入口的方向,這時也當然已全被封死,但對於這時的犯人們來說,能夠令外麵的人注意到這裏已是唯一的生機。


    “現在是醜時,外麵反應最快也要七十息,不必寄希望於此。”腹中再次傳來黑貓平和的聲音,“別急,看他動作,然後聽我說。”


    裴液大口喘息地站立著,剛剛劇烈的爆發令身體灼熱又撕痛,兩次挺躍幾乎全憑腰腿完成,沒有真氣周天,他支撐不了這樣強度的動作,而對麵荒人的真氣正如大河解凍,越發地洶湧起來。


    他絕對接不了他任何一拳,而五感受限也令他失去了對敵我的認知,也許自己下一合就會失誤,也許對方下一次動作就會突破鶉首的上限死亡忽然如此臨近,前方荒人已再度爆發撞來。


    “用手枷去接。”黑貓忽然再次開口。


    裴液懵然一怔。


    這絕不是能用手枷接住的力量,隻會令雙臂和鐵器一同崩爛。


    這一瞬他在搏殺直覺和對黑貓的信任之間僵住,但黑貓也沒有催他,因為旁邊牢內已響起了鐵鏈的喧嘩。


    荒人的一撞扭曲了旁邊兩座監牢的鐵欄,文在茲縮在角落盡力護住了自己,而另一邊邊重鋒則已帶著枷鎖破牢躍起。


    這遒勁的漢子身上的枷鎖不比裴液少,鐵鏈飛舞中卻如一隻爆發的豹子。手從地上摸起一杆扭曲斷裂的鐵釺,邊重鋒咬牙眥目,對著荒人的後頸奮力紮下。


    但下一刻荒人已鬼魅般迴頭,粗重的手握住鐵釺末端一掄,邊重鋒的力量就被摧枯拉朽,根本來不及鬆手,人已被甩得撞在牆上,可怖的骨裂聲中其人痛苦地咳血跪倒。


    很多人都知道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如果這時不能殺了這名荒人,後麵隻會是一場屠殺。


    但這場戰鬥顯然一開始就沒有留給他們機會。


    少年和漢子的爆發已經超乎所有人預料,這樣的身手足以帶著鐐銬擊殺二三生的修者,但如今真氣已經橫亙出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邊重鋒的背襲給了裴液仰身飛退的時間,他咬牙撲向身後崩壞的牢籠,舉起手枷用力向鐵欄撞去,但下一刻他心肺陡然收緊——無論這種死馬當活馬醫的行徑奏不奏效,都已來不及了!


    當真氣解凍到一定程度,那口子就不是迅速地緩緩擴大了,足量真氣一瞬間衝開了經脈。


    裴液瞳孔縮緊地迴頭,兩丈的距離被荒人一步吞沒,勁風已逼上麵孔,鶉首其實尚能跟上對方的進攻,但身體一定來不及做出有效的規避了。


    當上二境的修者真正站在凡人之前,任何動作都不再有機會。


    裴液想起自己也曾身無真氣地麵對這樣的敵人,但這時他更加孱弱、不再自由,而敵人卻更加強大了。


    這一拳再也無法處理,這時他隻能咬牙嚐試兩枚神物帶來的力量,他一次都沒用過,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此時救他一命。


    但黑貓忽然再次平和道:“用手枷去接。”


    荒人冷酷的獸眸、小山一樣的身軀就逼在麵前,鶉首之中一切細節都清晰可見,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一拳一定會將他整雙手臂搗爛。


    但他還是違背本能地架起了雙臂。


    手上精密的刑具是秘鐵打造,它應當足以擋住刀劍,但在這樣一拳麵前即便不會崩碎,裏麵緊箍的手也會先寸寸斷裂。


    龐然的力量轟地撞上,裴液肺腑震動,再次吐出一口鮮血。


    但手上卻沒有傳來想象中的劇痛,仿佛一種堅硬的玉膜支撐住了他。


    清晰的鐵器崩裂聲響起,將手指寸寸禁錮的刑械在沛然的真氣前解離炸開。


    這本是【係靈韁】固有的缺陷,它會禁錮結印的手指,並鎖住身內身外的所有靈玄,這是專門針對術者的手段也就並不太針對真氣。


    當然其在一擊之下就如此精準地崩毀,未嚐不是一種難遇的“巧合”。


    而炸出的靈玄竟然沒有一絲朝著少年,而是全然向外,荒人沛莫能禦的衝撞被強硬刹止,爆開的風氣將兩邊牢獄席卷得叮啷作響。


    黑貓在腹中傳來語句:“往東廊盡頭去,你在丁字房,距離七丈,要掙得一息半的時間。”


    東廊,就是出入牢獄的地方,謝穿堂的身影剛剛沒入那裏。


    裴液迴頭望了一眼,抿唇提速,而身後荒人已再度暴起,這次真氣離體,朝著脊背鋒利迫來,但裴液感到的卻不是刀劍,而是一種吞吸的淹沒,步伐立刻被這股真氣扼住。


    裴液是第一次聽說“荒邪”的名字,但這時他意識到他們仍然是人。


    旁邊牢獄之中,邊重鋒竟然已經咽血再起,這漢子的生命力也足夠驚人,很顯然這荒人已經不可戰勝,但更顯然的是不反抗就一定會死。


    他重新握緊了扭曲長槍般的鐵釺,咬牙繃身弓腰,對其他所有人來說,這都是唯一微渺的希望了。


    那少年已令人驚異地拖了三個迴合,此時終於徹底步入絕境,唯一尚能倚仗的就是這位漢子——不是倚仗他能將荒人殺掉,而是倚仗他能同樣多撐兩招。


    而在這多拖延出的兩息之間,謝穿堂或許能引起外麵官人的注意。


    然後邊重鋒忽然瞳孔驟縮,身體中將要爆發的力量強行刹止。


    在所有人驚愕難言的目光中,那將被真氣淹沒的虛弱少年擰步轉身,朝著三尺之隔的荒人抬起了手。


    那是一隻剛剛從箍縛中脫出來的手,修長、有力,仍然微顫地帶著汗跡,像是剝殼的新蟬。


    沒有人知道這少年的手為何被如此鄭重其事地禁錮,正如剛剛那儀械解離時,他們也沒感到有什麽被釋放。依然是平凡的身軀,真氣不通,於修者而言就是修為被連根拔起,其他一切的手段都隻是輔助。


    現在也確實如此,少年依然無法從荒人的真氣中掙脫,但.一朵紅蓮從他掌心生長了出來。


    這深暗的地牢裏絕不應出現這樣美麗的造物,那蓮瓣如玉雕成,色如丹朱,剔透得不似人間。少年玉生掌中,身前狂暴的真氣都在這一霎靜止。


    【朱蓮火】


    少隴衣家的世傳玄火,縱無槍術配套,這也是種極優異的火焰,有玄即生,熱抵三離,三倍熔金的溫度足以將任何狹窄的空間化為一座熔爐。


    在采得這種火焰之後裴液第一次用以對敵,這也是他明明並非術士,卻仍被禁玄的原因。


    朱蓮化為火焰,明亮、嘯烈的焰流照亮所有人驚駭的麵容,邊重鋒立刻埋身牆角,整個廊道下一霎就被朱紅的火焰整個貫穿,火舌舐過鐵欄,留下冰化又凝結一樣的痕跡。


    荒人可怖的身影第一次在這樣的火流中被遏製,然後架臂飛退,洶湧的真氣瘋狂結成防護,轉瞬又被吞噬,這樣可怖的力量絕對足以重傷其人,但在真氣還遠遠沒有枯竭的時候.那火焰先一步暗淡熄滅了。


    任誰都驚心於這陌生少年的強大,也任誰都看得出他難掩的虛弱。


    那剛得解禁的玄氣竭盡全力也隻能支撐起這樣一次進攻了,而這爆發更加苛待的反而是他自己的身體。


    隻是這一道【朱蓮火】換來的,剛好夠一息半了。


    少年的身體根本沒有停下,掌心生蓮時他沒有停下飛縱,火焰爆發時他飛得更快。他咬牙到達了這小貓指示的盡頭,僅僅用了半息。


    沒有任何特殊的東西。


    這裏就是南衙建獄時的規製,站在監牢裏他看不清、看不見,但隻要走出廊道,就可瞧見它不過是一間無門的小室。


    簡單的桌椅,也許用於駐人看管,也許用於提審犯人,也許用於書寫案卷.總之是處兩丈方圓的盤桓之地。


    沒有多餘的陳設,房間的另一頭是通往外麵的門,沉鐵鑄死,紋路隱晦,謝穿堂比他早一些抵達這裏,血從她腹部流在地上,她卻隻舉枷奮力砸著鐵門。


    在廊道的另一端,荒人身上顯出斑駁的灼傷,這樣的傷勢絕不足以遏製一位七生的進攻,他隻整理了一下真氣,就再度如同一枚炮彈驟然彈射,爆開的氣鳴又一次令人攥緊心髒。


    惡虎仍然沒有倒下,傷鹿卻已真正技窮。


    裴液聽著背後的爆鳴,再無拉扯的餘地,這裏是真正的絕路了。


    黑貓平和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轉頭吧。”


    裴液喘息著,怔然向左看去整個人安靜下來了。


    確實沒有任何特殊的東西。


    隻是在剛剛那位寺丞帶隊審問時,所有入牢公人的兵器都被謹慎地解下,帶出了廊道。而在離開的時候,卻不知有哪位公人犯了疏忽,竟然忘了要迴自己的兵刃。


    於是他遺落的東西就那樣安靜地倚在牆角,有鞘、有柄、有刃,絕對不是法器,就是個凡鐵所鑄的形狀。


    身後荒人碾碎一切真氣已再度澎湃而來,擠壓得這裏室中生風。裴液仍然沒有真氣、虛弱難言,剛剛的幾次爆發令渾身都在撕痛。


    但渾身的肌肉偏偏就如此鬆緩下來了,裴液展握著右手僵痛的手指,輕輕唿吸了一口,出聲打斷了對麵嘶喊砸門的女子。


    荒人就在身後,她亦越發在絕望中奮盡全力了。


    卻聽少年虛弱微啞道:“喂——把那柄劍給我。”


    ————


    ————


    謝穿堂一瞬間明白為什麽要禁錮這雙手,為什麽那些公人要牢獄前解去佩劍了。


    他的真氣鎖仍然未去,一定還受著極大的限製,但在握住那冰涼劍柄的一瞬間,少年就化為了一名鬼魅。


    荒人炮彈般撞入,劍光已如水出鞘,切入澎湃的真氣中,陡然一飄。


    謝穿堂是看過很多劍的,她自己也會用劍,這顯然是劍勢失控了,但下一刻難以言喻的美感就攫獲了她,劍如銀魚一掠,已飄至荒人身後。而後隨之飄動的.竟然是少年沉重的身軀!


    如同波紋推開浮萍、風勢擠偏飄葉,本是隨流飄蕩,葉子怎麽會被風刺穿呢?


    【飄迴風】


    荒人在一瞬間迴頭,而少年已駕著這股真氣飄然落在三丈之外,三丈的距離於荒人而言是一掠而過,但立定的少年劍上,已展開一片純冷剔透的白了。


    深暗的地牢一瞬間化為玉天冰湖,雪像羽毛一樣飄落,冷月之下,染血的碎羽一路蔓延湖心.


    這一幕將整個地牢撫成了安靜的一片,一切激烈暴漲的情緒都凝成了夜幕下的飄雪,而當人們驚醒時,隻見那襲破舊單衣反手握劍,已淩在荒人頸側。


    荒人也在同時清醒過來,七生的反應和真氣調動快如閃電,明明那白刃已然臨咽,濃厚的真氣還是在一瞬間護住了脖頸。


    然而少年已經不是那武場月下手段寡薄的果子了。


    單側劍刃上驟然拉出一道明亮至極的火線,銳利、玉紅,隻在一瞬之間,真氣軟腐般被玄火切入,荒人踏地飛退,但頭顱已高高地飛了起來。


    巨大身軀仆倒,少年踉蹌落地,倚在牢門上,寂靜之中隻有他喘息的聲音。長劍之上火刃淡去,明刃如鏡,血液絲毫未留。


    牢獄封門就是在這時亮起明亮的紋路,被外來之人轟然踢開了。


    正常流程的援手應當還要慢一些,但似乎有人從另外的途徑發現了異狀。


    謝穿堂反應極快地轉身撲到一邊,下一刻寺丞按劍衝了進來,麵容之上怒火滿溢。但在看見五丈外持劍站立的少年時,這副身軀驟然死死繃緊,腳步刹止,按劍的手爆出了青筋。


    連唿吸都在這時停止,寺丞雙眸直直盯著前麵散發赤足的少年,他腳鐐依然鎖著,真氣鎖也完好,但連同後麵跟進來的公人,沒任何人再有進一步的動作。


    一片寂靜。


    腹中傳來黑貓平和的話語:“沒事了。”


    於是少年和氣一笑,就此鬆手,長劍“叮啷”墜地,他後退兩丈,朝公人們平平攤開了雙手。


    荒人長發截斷的頭顱在地上搖晃著,漸漸停止了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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