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熟悉的昏沉和黑暗。


    失去對現實世界的感知之後,意識就墜入沒有光線的深海,但當不斷下沉、抵達“海底”之後,在這最深邃之處,另一個世界就鋪開在麵前。


    心神境。


    幽深的蒼穹籠罩遠山,無垠紫竹的最深處,埋藏著仙境之門。


    裴液漫步白霧之中,再不感到詭冷危險了,它們像是柔滑的綢緞,任他在指間隨意把玩。


    他抬起頭望著天邊遙不可及的長須,第一次無比安全地感覺到,仙君被封在一道牢固的屏障之後了。


    【西庭心】不是摧毀宿主和詔圖之間的聯係,而是截斷了詔圖和仙君之間的連接。


    這當然才對,很顯然詔圖可以有無數個宿主,但仙君隻有一位。


    那遙遠的注視依然存在,但降世的倒計時至少暫時停滯了,任由《紫竹林》融入心神之境,這條天地通路不會再從他身上打開。


    裴液望著麵前廣袤而神異的世界,相信自己在“心神”這項跨越修為的素質上取得了世所罕有的寶藏,但他確實稚嫩生疏,除了曾經曆過的那些竭力但簡單的對抗,他對這玄妙深奧的領域尚無涉足。


    “心劍”也許不能算作其中,因為裴液發現它並非倚仗心神境的調動,反而倚仗物質世界中手中真實持握的那一柄劍。


    於是他也越發真切地意識到:“劍”或者真是一枚播撒給整個人間的仙權。


    它擁有如今的地位,正是因為它如此卓異地立於整個修行體係之外,它的高低不靠玄氣、不靠天地、不看地位也不看修為,隻要一柄劍和一樹真氣,脈境也可以仗之殺玄門。


    盡管,能夠跨越玄氣鴻溝的劍術本身也是一種奇跡。


    裴液想著這些事情,再次登上了西庭仙境中的這座風雪神山,他剛剛點亮了這七神宮之一,正是籍此和西庭心建立了深入而牢固的聯係。


    作為與詔圖同樣位格的仙神遺物,如果說通過詔圖他能夠觸及九重幽天,那麽這枚仙珠為他連通的,就是現世人間。


    當他進入這座神宮,立在古老玉台之前,一種真切沉實的力量就向他敞開了懷抱。


    來自他腳踏的後土,來自這片天地本身。


    裴液看了眼玉台之後那如同玄鱗鑄就的神座,高華、玄美,沒有任何人阻攔他,但他也並沒有急著坐上去。在這裏他似乎有種天生而來的從容,他抬起頭來,目光仿佛穿過殿頂望向上麵那依然不可觸及的三座神殿,心想不知【大梁】是其中的哪一座。


    裴液走出宮殿,輕歎口氣,繼續漫無目的地在這遼闊又荒寂的世界中巡遊,仿佛孤獨的君王。


    隻有小貓能說上兩句話。


    “我現在是什麽情況?”他再一次有些憂慮地問道。


    “好像沒死吧。”


    “.”


    裴液也無法苛求它能有更好的迴答,因為他知道黑貓現在也看不見自己,他們兩個被分開了,在馬車終於停下之後。


    裴液並非自願來到自己的心神境,實際上他現在是出不去,因為他的身體再一次昏過去了。


    ——有些人初見之時你覺得他隨和易交,認識之後反覺得他冷漠無情。


    當馬蹄的噠噠終於停止,裴液略微茫然看著顏非卿伸指點在自己頸後,那張平淡幹淨的臉上公事公辦,沒有任何向他交代兩句的意願。


    裴液驚恐地想張口阻止,但這棗子道士實在太快,他一個音節都沒問出口,就兩眼一翻,癱軟傾倒。


    不知道這是何時何地,也不知接下來什麽人要對自己做什麽。裴液在每一封信裏都寫道自己在神京有朋友和靠山,但實際上他依然是生死未定的重犯,一路被監禁在重重黑簾的牢籠裏,枷鎖從未卸下,沒有人遞來什麽口信,發出去的每一封信也都被仔細審查,他從來沒有機會獲知任何外界的信息。


    什麽人負責自己這個案子,他們又是什麽態度,這都不是案犯本人有資格知道的事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調到神京,最後又會被如何處置,如今又被莫名致昏,是塊真真正正的砧板魚肉。


    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就是這尚未消散的心神境。


    裴液輕輕歎了口氣,盤腿在一座大石上坐了下來,安靜望著雪埋的頹坯仙國。


    不知在多久之後,意識才終於再次感受到向上的牽引。


    沉重的身體。


    遲鈍、又感知狹窄,整個人還昏沉沉的,他已先感到心跳和唿吸都有些吃力,臉上也傳來一些不適,好像頰肉都忽然具有了重量。


    被剝奪真氣之後,修者會十分不適地墜迴凡人,甚於從輕盈的水裏爬迴岸上,更像是自由翱翔的鳥兒隻能在地上爬行。


    裴液一路下來本已有些習慣了,如今一從心神境升上來,這忽然多出來的負重又如此鮮明。


    裴液蹙了下眉,卻聽黑貓在腹中輕聲歎道:“長恨此身非我有。”


    “.”


    裴液沉默地垂視它。


    “熏陶不能斷。”黑貓道。


    “.”


    裴液不太有和它說笑的心情,因為這仙狩雖然肯定也被嚴密看管,但依然享受著它輕盈強大的身軀,他這時卻是真有些難受。


    沒有真氣恢複狀態,裴液在頭暈目眩中努力分辨著所處的環境顯然還是一座深牢。


    什麽聲響也傳不進來,周圍的黑暗靜得徹底,一盞暗淡的小燈亮在室中,他下意識抬了下手想要撐地向它挪去,猝不及防的僵硬驟然傳來,動作鏈一下斷裂,他一個踉蹌仆倒在了地上。


    裴液狼狽地手臉並用撐起身來,喘息低頭看去,那詭異的僵硬此時才落為實感——他依然單衣,披發赤足,腳鐐委地,但在從小臂開始的手部,被一種精密的鐵具牢牢箍死,暗淡的器紋流過,五指分毫不能彎曲。


    “.”


    裴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燈照沿著四壁敲了一圈——全是實心的鑄鐵。


    無奈一笑,倚著坐倒,相信這迴這條命是徹底握不在自己手裏了。


    他靠數自己的鼻息算著時間,不知外麵正在如何決定自己的下場,隻是四個時辰過去,竟然連送飯送水的都沒有,身體已經有些難捱。


    但這時他忽然一個靈醒,雙耳豎起——終於聽見些極微弱隱約的聲響。


    那是從牢外上方傳來的腳步,越來越清晰,漸漸有了迴蕩的聲音——絕對在五人以上。


    每一道腳步都很沉穩均勻,顯然都帶著深淺不一的修為。


    裴液正蹙眉吊起心緒,卻忽然聽黑貓道:“從你入京開始,仙人台用了三個時辰議定了這個結果,如今他們帶下來的這份判定文書,就是神京仙人台對你的最終論處。”


    裴液一怔,他沒明白黑貓為什麽知道這些,話語中的信息已先令他繃起身體。


    牢外的腳步在此時停在了門前,昏暗的燈盞後裴液隻見得幾片模糊的影子,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全然清晰地落在每個人眼裏。


    片刻的安靜,似乎每一道目光都打量過他之後,一人抬手,黑暗中展卷聲傳來,其人端聲誦道:“中丞親筆:此人因江湖之仇刺殺命官,背涉歡死樓、燭世教、吞日會等大案,案情未結,應沿之盤捉糾察,於【囚魔地】做無期之監禁。”


    裴液心下一涼,不死固然是好事,但永囚於深牢也絕非他所願,他沉默看著牢外黑影,那人手中傳來合卷聲,顯然這就是結果。


    “一般來講,仙人台的權責是查案而非定罪,尤其當牽涉朝堂時。”腹中又傳來黑貓的聲音,“所以這份文書給出的決斷是大案未結,你是案中人物,須囚於仙人台。”


    “.”


    裴液沒有機會詢問什麽,因為這份文書好像甚至並非宣讀給他,牢外陰影中另一個陌生男聲已漠聲開口:“付副史,你讀的這份手令,三司不能認同。”


    先前男聲平和道:“寺丞自然傳達三司的要求,我亦給出仙人台的態度。”


    寺丞沉聲道:“此案重在牽涉歡死樓、燭世教之事,調查它們是貴台權職,三司絕不過問。但這案犯刺殺朝廷重臣,罪行落實,刑名清楚,有首有尾,理應交付三司論處。貴台說他仍牽涉案中,不肯移交,卻沒有令人信服的說法。”


    付副史仍語氣平和道:“我們明日就會向三司遞付一份證據充足的案卷,是三司未肯等候。”


    “你知道三司無處查證。”寺丞似乎按了下劍,繼續沉聲道,“整個案子全然把控在你們手裏,我們接觸不到任何案情相關,所謂證據,不過是貴台說什麽就是什麽。”


    付副史肅然:“我再向寺丞重申一遍。案犯牽涉歡死樓、吞日會兩方,俱為關鍵,案子未結,三司堅持索要處置,是破壞案情。今日寺丞既然帶了南衙令書,仙人台便依規交付,正因仙人台稽查,三司訟獄,各有職權。明日我們案卷一定拿出來,證據也一定充足,這人所犯之案不在朝堂,而在江湖——屆時望三司同樣依規行事。”


    寺丞語調平平:“副史說笑,哪個衙門敢在仙人台麵前不講規矩呢?”


    裴液凝神聽著,這時他越發覺出五感之遲鈍了,這種距離之下竟然仍有辨字不清、方位恍惚之感。


    “‘寺丞’,就是大理寺丞。”腹中再次傳來黑貓安靜清冷的聲音,“從六品上,專司判案的,但不涉門派江湖,多是朝堂民生。‘小三司’,即大理寺司直、禦史台禦史和刑部郎官聯席會審,專案專設。這是正經斷案定罪的衙門,他們並未插手此次少隴之案的大頭,隻是要接管其中行刺都督的案犯,平日仙人台也會主動移交案子中牽涉朝堂之人,合權合職。”


    “.”裴液凝眉努力處理著這些陌生的信息。


    黑貓平和的聲音仍在繼續:“隻是,‘行刺都督’是件大案,兇手的下場卻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三司不許仙人台留置,拿了令書來較真,就不是太尋常了。”


    “.”牢外陰影中正發生的事情在裴液心裏漸漸有了些模糊的輪廓,他很清楚地辨認出三司在秉公辦事,仙人台卻一定在說謊。


    因為他確實已經不牽涉什麽案情了。


    歡死樓的謀劃從來沒有針對他,他是意外卷入,他們之間有恩怨,卻沒有關係,從他身上是查不出歡死樓什麽事情的。


    就算有什麽所知,也早就盡數上報,何況少隴歡死樓已經覆滅了。


    吞日會就更是無稽之談,他和他們唯一的接觸就是見過孟離幾麵。


    裴液不知道仙人台為何如此言之鑿鑿,但他現在確實隻是個罪行清晰的兇手,理應交付三司論處。


    他努力望向牢外陰影,此時付副史手裏無期羈押的文書似乎不再令人心涼了,反而被一個陌生的衙門調走在直覺上更令人不安。


    但這件事情好像隻能如此發生了,仙人台給了最後的態度,那位黑暗中的寺丞遞付了令書,機關聲中,牢門就此打開。


    無人言語,更不可能有人詢問這可憐案犯本人的意見,兩道沉重的腳步走進來,皂衣直刀,冷酷沉默地押著他踉蹌出了牢門。


    門口這些昏暗的麵目他一個也看不清,實際上他根本也沒被允許抬頭,隻是在這些端立不動的靴子和衣擺中,有一雙纖細些的已朝他走來。


    而後這雙靴子立定,一雙幹淨的手進入視野,靈氣隨之飛動,解下了他身上的一些舊禁製,似又補上了一些新的.裴液很快明白,這是仙人台的術士在配合三司完成禁錮權的移交。


    除了這禁錮雙手的刑具分毫未動。


    誰牽著鏈子於被捆的人而言沒什麽區別,裴液也不太在意,這雙手最終在他腕上輕輕一點,鐵音清泠,其上器紋流動,全然壓死了他的經脈。


    昏暗中這人讓開身前,露出了前麵的黑靴和墨綠衣擺,裴液辨出這副下裳和周圍人差異較大,應當便是那位“寺丞”。


    他按著腰間的劍,往後緩緩退了兩步。


    似乎打量了這蓬頭散發的年輕犯人一會兒,才終於揮手一示意,兩位公人押著裴液向前離開。


    這時旁邊響起一道幹淨清亮的女聲:“這人演得很真,貴衙莫上了當。”


    裴液猛地一個激靈,下意識抬頭看去。


    昏暗隱約之中,他還是怔然辨出了這張淡笑的麵孔,姣好安靜、挺拔瀟灑,雖然換了一處地方相見,但一如兩個月之前。


    仙人台黑綬術士,邢梔。


    黑貓再一次從腹中遞來一道平淡的語句:“沒事,因為有人很堅決地要你死,所以我們迂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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