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正想再往下看,畫麵卻忽然斷掉了,一切乍然碎成了漆黑。裴液知道這是【見身】殘損的後果,他蹙眉往前拉著時間,終於在大約一天之後,畫麵再度迴歸了。


    時間靠近黃昏,雪似乎已下了一天一夜,此時更是尤其大,車隊眼見是無法前行了。


    先前規劃的路線恐怕也得改換,前麵傳來了唿哨:“大人有令!暫尋空地紮營歇息!”


    ‘裴液’此時躺在了露天的牛車上,他偏了下頭,身旁瞿燭正抬頭看著天空,於是他也向天上看去,一隻黑色的鷹影盤旋在那裏。


    裴液注意著身旁的男子,他從未和這個年紀的他如此相處。


    裴液知道此時他已和歡死樓勾結在了一起,幾張幽靈般的戲麵正輟在周圍暗深的風雪中。


    這次刺殺最終令喬昌嶽占據了工台少卿之位,作為交換,他幫歡死樓完成了金玉齋向崆峒二十年的心珀供貨。這是【鏡龍劍海】計劃的關鍵一環。


    而在兩個月後幸存的隋再華從死境攀了迴來,令喬昌嶽落馬伏法,今日並肩躺在牛車上的兩人從此各奔天涯,化為仇敵。


    瞿燭這時迴過頭來,笑了下翻身下車:“餓死了,我去幫著收拾灶火。”


    ‘裴液’點點頭:“去吧,這兒我一個人支就行。”


    當他一層層支起營地時,那邊粥也熬好,旁邊卻有人急促地唿喊他:“少卿大人急叫您過去!”


    畫麵一陣破碎淩亂之後,失真的話語在耳邊清晰:“.幾位少俠說之前放了唿哨,但前麵兩名引路弟子一直沒有找迴來,他們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我想你隨他們去一趟,萬一有什麽困難大家一同協調。”


    “哦,好說。”‘裴液’一抱拳。


    裴液這時已明白過來,佩主言行劇烈、心神躍動的地方記錄得深,而睡覺閑談走神之類度過的時光記錄得淺,也就多被磨損。


    但沒有關係,裴液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麽事情了。


    新雪險滑,安危不定,那兩位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便往前去探路,來為車馬留下指引。


    而後他們再也沒有迴來。


    隋再華和幾個崆峒弟子向前去尋,果然見到了他們留下的刻字,原來是往更前去探路了。幾人說說笑笑地走迴來,隋再華迴到牛車,又在瞿燭旁邊坐下。


    這條車隊中全是陌生的人,兩位朋友幾乎全程倚在一處。


    “我想到了府城,還是得多仔細那個喬昌嶽。”‘裴液’磕了磕靴底的雪,倚在車上唿出一口白汽,“有些話沒法跟大人說,他耳朵太硬。但我聽說這人積威深重、城府陰森,又瞧不起外官,咱們大人奪了他官帽,弄不好發什麽瘋。”


    “發什麽瘋?”瞿燭似乎一笑,躺著沒動,“咱們護著大人,還能遭他下毒不成?”


    ‘裴液’哈哈,又沉默一下:“你莫說,做官這麽久了,我還是神經敏感,半夜老莫名驚醒,總覺得刀劍就在身邊.這種事雖然聽來過激,但細細一想,咱們大人又無靠山,他就是真把咱們殺了,隻要一年半載查不出來,到時候新案子壓舊案子,還有人會記得呢?”


    “.”


    ‘裴液’輕歎:“公道靠人討。”


    瞿燭沉默了一會兒,卻輕聲道:“沒有靠山,在府城的官路寸步難行。”


    “是啊。”‘裴液’歎,“我剛剛還和大人提,他做到工台卿,恐怕也就到頭兒了,不知他是沒聽懂還是不願多想。所以還是得咱們撐著大人,大人有能力有抱負,也是我此生僅見的正直之人該走到高位去。”


    瞿燭忽地笑了出來,偏頭看他:“大人若是沒有靠山的老鬆,咱們就是樹上兩隻鬆鼠,鬆都長不高了,不擇它樹而居也罷了,你還想著拔它?”


    裴液泛起一陣寒意,然而這具身體卻十分放鬆,微笑:“你這話我可要報給大人。”


    又斂容望天,頓了下道:“鬆非不長,根生得低而已。”


    他偏頭看向身旁男子:“但再低的鬆也是鬆,再高的草,也究竟是草。”


    “.我記得那天雨樓上,你不是一心想走到高處嗎?”


    這具身體沉默片刻,輕聲道:“大人以白身登入一品.其實我想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是啊,隋大人也是寒門,裴液默然想著。


    瞿燭挑眉:“嗯?”


    ‘裴液’望天抬手,緩聲誦道:“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


    “罷了,你呢?”這具身體轉過頭笑道,“我剛才和大人提了你的‘八仙過海’雲雲,大人說形容得準,卻沒聽你談過伱的‘法寶’呢?”


    “.”


    “嗯?大人沒和你聊過嗎?”


    “.聊過,但”瞿燭沉默一下,“有時為了拿到‘法寶’.不得不拋棄許多。”


    “.什麽?”


    “沒什麽,隻是,總得過海。”


    裴液盯著這個男子,隋大人確實曾親身經曆這段夢魘,他的講述在二十年後依然嚴絲合縫,但這時他顯然沒有把警惕的目光放在這位身邊的同僚身上。


    而裴液知道瞿燭沉重的背負,所以此時也清楚他必然向上的決心。


    那麽是歡死樓已經為你鋪平了在府衙的道路嗎?你已經失去了師父和師弟,此時又寧願出賣相處七年的長輩?就如此孤身一人,徑攀高峰?


    這很像他,但又不太像裴液努力想看透這個男子,他知道隋大人最終還是破去了這場圖謀,令對方隻能二十年藏身暗處,可這時的言行顯然昭示著他未來的抉擇。


    裴液沉默想著,麵前景象又一次破碎,再次聚合時,又是一天過去了。


    隊伍已在“大天瀾”之中。


    而且已經警惕的停了下來。


    一種繃緊的氛圍籠罩著整個隊伍,視野中每個人都是按劍警惕的姿態,裴液立刻找準了現在的節點,已聽到自己肅聲道:“我們總得知道發生了什麽。”


    身旁的蘇旭春啞然,季長存點了點頭,‘裴液’提劍從馬上飛起,已沒入了身後的風雪中。


    是的,這是四位向前的弟子全部失去音訊的時候,隊伍中每個人都意識到了不對,但他們已身在“大天瀾”的深處了。隋大人想起了那奇怪的腳印,意識到探路弟子為他們指示的可能是另一條路。


    從車隊上方掠過時,裴液飛快地在隊伍中尋找著那個身影。


    他果然出現在了視野中,但這具身體絲毫沒有加以注意——瞿燭是低著頭,提劍往俞朝采那邊走去了。


    ‘裴液’孤身一人穿過風雪,臉頰被割得生疼,即便用了真氣,視野還是被限製在五丈以內,他艱難地破出了這座峽穀,向著記憶的方向奔去。


    裴液沒完全從這種場景的突然轉換中適應過來,但這具身體蓬勃如鼓的心跳已經完全傳遞給了他,一下攫住了裴液的喉嚨。


    隻因他太熟悉這種身體狀態了。


    奉懷酒窖、薪蒼深山、相州原野.這種逼命的緊張,不安中極致的冷靜,冰冷的血在身體裏澎湃奔流完全令他感同身受。


    是的,他是在二十年後旁觀這場早已塵封的慘案,但那時的隋大人卻是真切地孤身絕境,他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知道會從哪來,敵人幾乎確定會是玄門,而他從不曾麵對這樣強大的敵手。


    大雪深山,他如今冒險離開車隊,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迴去,亦不敢想自己迴去後會看到什麽場景。


    隻有在風雪彌漫按劍向前,在另一條路剛剛拐過山坳的時候,那血腥一幕就撞入了視野。


    再多未知的恐懼也沒有如此直接的死亡刺眼,兩位探路弟子已被雪掩埋了一半,流瀉的血滲入雪中,又被凍成冰晶,脖頸間豁開的裂口已經覆上了冰霜。


    身體陡然沉冷,‘裴液’緩緩握緊了腰間劍柄。


    一襲黑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前方,在一片亂白之中宛如幽靈,鬥篷下露出半張麵目,是一副色彩鮮豔的戲麵。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歡死樓的人。”


    裴液記得老人的這句話,但這時他感受到了這具身體的驚怔,目光凝定在戲麵上——這並非麵對明顯危險的陌生事物的狀態。


    隋大人好像.曾經了解過他們?


    沒有任何停頓,視野中幽靈一掠而逝,裴液完全追不上這個速度,但這具身體已鏘然拔劍,金鐵交擊之聲貼著耳朵傳來,脖頸已感到鋒然的寒意。


    激烈迅速的搏殺驟然爆發,視角劇烈變換,迸裂的劍影充斥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裴液沒有去解析這場戰鬥,固然和隋大人感同身受,但這畢竟是二十年前的舊影了,他早已知道它的結果。


    他仍在想著瞿燭按劍走向車隊前方的身影,漸漸蹙緊了眉,明明看見了這些不曾看見的事情,莫名的抵牾感卻更重,隻覺答案反而離他越來越遠.


    但他忽地目光茫然了一下,敏銳的劍感一下把他拉迴了當下。


    紛亂的劍影依然在交錯,但一種怪異的感覺已不可抑製地湧了上來.隋大人,怎麽這樣出劍的?


    裴液隻見過一次隋大人出劍。


    正是在大崆峒的山雨中,他將司馬釘在地上的那道驚豔劍光。


    隋大人是修劍院的監院,這當然不是誰都可以坐的位置,他曾在博望謙遜地說自己天賦不高,但那釘死謁闕的一劍幾乎令裴液側目神往。


    所以他當然可以辦選劍會,正因他是整個少隴有數的劍道大家,他在修冊會上說的話,往往一錘定音。


    可現在自己麵前的這場鬥劍


    絕非不激烈、也絕非水平低下,實際上每一式都紮實得可怕,這具身體對鬥劍的理解也無比深刻,至少已超過尚懷通之流,兩人之間的博弈令人驚心動魄。


    但自己手中的這柄劍就是仿佛被框死在了某個無形的牢籠裏,它是一件兵器,而不是“劍”,沒有乍現的靈光,沒有神妙的飄折,隻令裴液覺得處處掣肘。


    他怔忡地看著這場鬥劍,隻覺那種抵牾之感越發明顯,隱隱意識到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


    然而更近在眼前的是這樣的劍根本不足以拿下這場勝利。


    這位八生戲麵強得可怕,裴液心疑其足以位列鳧榜前五百,隨著時間的流逝,隋大人在劍上的劣勢幾乎無以支撐,身上已經破開幾道裂口,劍勢被壓迫到了崩潰的邊緣。


    而下一刻,嘯烈的火海從周圍的虛空中蓬然升騰。


    這正是劍勢將潰的前一刻,裴液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上這柄劍再也沒有任何餘裕,此時傾覆的火海更是脈樹境幾乎無法應對的手段。


    裴液想不到老人是如何在這樣的絕境中拿下勝利,但這具身體縱然全身繃緊,卻真的沒有瀕臨某種歇斯底裏的極限。


    他近乎從容冷靜,漫天火海傾壓而來,劍鋒直指咽喉,這一刻時間如同靜止,隋再華擰身橫劍,在身後筆直的雪鬆上連蹬七步,炸開的劍氣一瞬間破開火海。


    他把手伸向背後,裴液才意識到袍下一直掛著另一支握柄。


    一朵朵火焰粘連在衣服和臉頰上,撞開火幕的隋再華冰冷望著這張戲麵,對方鬼魅的劍光已更快地貼上了他的脖子。


    而刹那之間,劍斷喉裂,一道世所難及的驚豔刀光切斷了一切。


    刀和劍的柄有很明顯的不同。


    靜謐的月夜下,瞿燭輕輕摩挲著袍下的直柄,麵前大河寬厚地流過。


    這是萬物肅殺的季節,但身後的種子無聲生長著,觸角般的玄氣向著周圍緩緩鋪展。


    瞿燭轉過身來,麵前是一幅仙詭美麗的畫麵。


    司馬確實活不成了,他已經完全獻出了自己的身體,本就殘破的四肢和軀幹此時完全解離,血肉塑成一朵朵精致的花。


    那枚仙火投影落在地上,當它溝通到遠方的那一刻,透明的火焰就已從芯子裏遊走出來,將整朵焰花化為無色。


    如今這些火焰鋪開成一片純潔的聖靈之境,它安靜燃燒著,草地和月光都仿佛蒙上了一層晶瑩的琉璃,方圓已然二十丈,卻仍在向外延伸——這個過程需要大量的靈玄。


    火焰的中心生長起一顆瑰麗晶瑩的樹。


    那正是司馬的全副經脈,已經全被這種火焰包裹起來,另一枚‘星火’居於中心,它生長著,漸漸修長、崢嶸、美麗,骨攀附在上麵,血肉則在末端開出柔豔的花。


    這個過程似乎並不痛苦,司馬安詳地闔著眼睛,火焰緩慢從經脈向外浸染著每一寸筋骨、每一朵血肉,像把一顆詭異的樹一點點結成琉璃。


    瞿燭安靜看著,他耳聞過這種事情。


    ——“【戲君】身在何處呢?”


    “仙火所至,【戲君】無處不在。”


    這是十七年前的問答了,但瞿燭每一天都清晰地記得這句話。


    一道陌生的意誌已經開始從這種純色的火焰中蘊生出來。


    “無麵”先將這具軀體變得靈性而純粹,它洗煉過的每一份血肉都可以被意誌抵達。而後“仙火”會由投影上溯本體,當真正的仙火從它的深處湧出,也就帶來了其中蘊藏的意誌。


    瞿燭安靜地看著這一幕,晶瑩的火耀映在戲麵上。


    “陣備好了嗎?”司馬忽然張開眼眸,嘶啞道。


    “躍遷三百七十八裏,落位之後,南行八十裏,明綺天正在彼處。”瞿燭輕聲道,“半刻鍾了,仙人台已經開始收網。”


    “來得及。”


    司馬緩緩闔上了眼眸。


    蜿蜒一丈多高的瑰麗之樹上,透明的火焰就此覆蓋了每一條枝幹、浸染了每一朵紅花,做好了滲入其中的準備,一切仿佛在這時寧靜。


    那道即將入主的遙遠意誌已經從火焰中完成了蘊生,但它依然包蘊在火中,隻有真正掌控軀體之後才能獲得對外界的感知。


    司馬低頭對著這枚成型的“胚芽”,恭敬地緩緩退出自己的軀體。


    瞿燭望著這一幕,幾乎可以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司馬的意誌被火焰替換,而在那位傳說中的【戲君】入主的第一刻.這具身體就會開始溝通天地,向著天樓邁進。


    這幾乎是歡死樓至高的秘密,二十年來從未現於人前,若不是這樣的機會,司馬寧願抱著兩枚投影死去。


    但如今.無論仙人台做下了多少防護,那道屬於仙君的至高力量畢竟已不在那女子身邊了。


    鋪開的火焰終於停下,玄氣開始朝著這具身體迴歸火焰燃燒之中,司馬的意誌即將完全脫離這具軀體。


    四百六十裏外,星月之下,寬穩的馬車馳在大路之上,車廂裏,明綺天倚在燭火下,安靜地翻閱著劍經。


    仙人台為了護送這位少君,調度了一明一暗兩位謁闕。此時四野寂靜安和,不像有任何東西會到來。


    河畔的聖靈之樹上,筋骨與血肉已開始重新聚合,司馬在脫離軀體前發出最後一道嘶啞的語聲:“瞿燭,啟陣。”


    瞿燭安靜地看著這副仙詭的畫麵,重傷過後的身體依然內虛。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背後的那道強大的意誌,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難以控製的心肺收縮。那不是高渺的壓迫,幾乎是寧靜和平淡,仿佛一個古老悠長的生命。


    他存在了多少年,八百還是一千?他掌握著怎樣的力量,足以顛覆多少東西?他將歡死樓投入世間,又是為了什麽?


    無論如何,他已來到這裏了。


    瞿燭緩緩抬起了手,身後的河麵上,剛剛勾畫的陣式玄妙地浮動起來。


    千百條精細美麗的水流向著這顆聖靈火樹湧去,從三十丈外仙火的邊緣開始勾勒,成就了【彼岸寶筏】的樣子,它籠罩住了關於火焰的一切,絕無一絲一毫的泄露。


    這是已經在河中勾勒好的陣術,也早已完成了發動的準備。


    “我想,也來得及。”瞿燭輕聲道。


    他安靜地望著樹頂的那顆頭顱.猛然握拳!


    【司馬】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猛然擰頭盯死了他。


    千百條細流蓬然化為水霧,方圓三十丈,一瞬間化為一片霧境。


    陣中化陣,【雲鎖朱樓】。


    有玄皆我。


    向著火樹迴歸的玄氣驟然停滯消失,三十丈內一切玄氣都化為雲霧,隻受陣主調動。


    驚愕的暴怒出現在司馬的臉上,彌漫開來的火焰驟然盛烈,一瞬間蒸去了所有水霧,但下一刻源源不斷的細流就重新湧入了這片區域。


    旁邊就是寬闊的大河,這是瞿燭早已選好的地方。


    戲麵漠然望著這棵仙詭的聖樹,提劍緩緩向它走去。


    但這已驚動了那道火焰中的意誌。


    他尚不能精確地感知外界,但隻一投目,瞿燭就猛地僵住了步子,心神境如被撞碎,一口鮮血淋漓在了地上。


    如同獅虎注視螻蟻,隻要一個意誌就劃定了禁令,仙聖階前,凡俗禁行。


    這是直接頒布在心神境的鐵律,瞿燭僵死地立在三丈之外,再不能前進分毫。


    但下一刻他再次輕輕邁動了步子,依然直視著那晶瑩靈妙的火焰,手掌之中,一顆縹緲的明珠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下一刻所有的火焰毒蛟般向他卷去,沒有玄氣,這些靈火本身就是足夠致命的殺器,而在它們背後,司馬已完全退出了自己的軀體,仙火包裹著骨肉之樹,正在緩緩褪去自己的外衣。


    隻要【戲君】入主這具軀體,真正接觸到這方天地,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為了這頃刻的時間,三十丈的仙火全部飛湧而來,它們是司馬體內的唯一投影,是攜戲君意誌而來的仙火真種,玄氣無法抵禦、真氣也被輕易穿透.確實足夠難纏。


    瞿燭依然沉默前行,漫天的仙火朝他湧來,他緩緩抬手——一點赤紅從中乍現。


    仿佛千軍白袍中出現一麵赤旗,亦如圓滿中出現一絲斷裂.那是他還於司馬的那枚火種。


    一個隨時能殺死他的東西在丹田中盤踞了二十年.很多時候他思考它,比思考西庭心更久。


    火幕蓬然炸開豁口,瞿燭從火海中走了出來,他望著麵前這具被仙火包裹的軀體,裏麵的意誌正要與之緩緩接觸。


    瞿燭抬手按上了它。


    於是整棵骨肉之樹就此消失。


    徹徹底底的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隻剩仙火依然漂浮在空中.它當然無法再降臨任何東西了。


    裏麵那道強大的意誌安靜著,他知道自己被打斷了,但外界一切的反饋都過於抽象。


    直到隔著火幕,他感到了外麵那道漠然垂眸的直視。


    兩道意誌同時撞向一點,在一瞬間他們隱約相觸——一方是殘缺詭豔的戲麵,而另一方,是一隻敲著書封的枯老手指,袖口還帶著墨跡。


    隻是一閃而逝。


    這道意識安靜著,降臨的靈軀被消去,返迴的路也被異常火種封死,沉默之中.他就此湮滅了自己。


    隻留下這道純白的火焰。


    瞿燭安靜地望了它一會兒,將之斂袖收起。


    四周雲霧緩緩散去,水本就如此來去無形,瞿燭理了理袖子,周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時那株骨肉之樹才重新顯露出來,但它已毫無晶瑩,隻剩詭豔了。被強行整合身心的司馬如今身骨俱殘,他不可置信地望著麵前這襲安靜的黑袍:“你為什麽.”


    裴液茫然地望著這道刀光,他從來不知道隋大人在刀術上有如此造詣。


    尤其是在這樣的年紀。


    一切都有些混亂,腦海裏無數線頭開始淩亂舞動,裴液不知道該抓住哪一個——瞿燭教過他嗎?他們畢竟一起相處了七年。


    還是隋大人本就天賦異稟?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裴液忽然有些莫名的慌張,於是他發現.這具身體同樣處在惶恐之中。


    他緊緊握著刀柄,努力調勻著自己的唿吸,整理著血戰後的真氣.但情緒的緊張不可抑製。


    幾乎是惶恐。


    他拚了命地往迴掠去,出穀時他按劍警惕著四周,如今完全是不顧一切的全速飛奔,掠過的雪樹簌簌而下。


    裴液很快想明白為什麽。


    剛剛那襲黑袍的劍術太毒辣、手段太詭異了,幾乎是專為殺人培養出的兵器。


    而這支隊伍裏最值得殺的人不過隻有一個。


    裴液怔然中真切地升起些憂傷,他沒想過這位位高權重、平淡從容的大人也曾有這樣慌亂的時刻,旁觀這樣的絕境真的令人無力。


    他一定無比尊敬、信任、親近那位正直的刺史,他將他從困厄中救出,前天他們還在車廂中談論抵達府城後的願景。


    裴液忽然想起奪得秋魁後登樓的那個上午,黑衣蒼發的老人靜靜立在翰閣的那副墨跡之前。


    “認得嗎?”


    “古”


    “古來誌士,先窮後憂;人生在世,擊楫中流。”他讀罷轉身向前,裴液也沒見到他的表情,“後來,此人為奸臣所害。”


    隋大人當年也是懷著赤誠赴往府城的,他相信著刺史大人“隻走正路”的教導卻經曆了這樣的慘案。


    裴液怔然想著,忽然頓住,這具身體卻已經重新迴到了大天瀾之中。


    語言的描述永遠無法企及畫麵的衝擊。


    幾十條鮮活的生命化為屍體,可怖的傷口、流瀉的鮮血、驚亂的牛馬,風雪之中,三道黑袍如蝠似梟地縱橫飄掠,所經之處人像刈麥一樣倒下。


    蘇旭春艱難支撐著,季長存仗著官璽以一對一,都已落入明顯的險境。


    ‘裴液’一瞬間攥緊刀柄衝了上去,挺刀擊殺了蘇旭春身前之人,腥熱的血潑上臉頰,他來不及聽任何人的唿叫,向著頭車拚命奔去。


    身上染血的瞿燭正單手提劍,一把翻起一輛傾倒的馬車,露出了被藏在下麵的俞大人。


    老人沒有受傷,但僅僅風雪就已令他麵色青白。


    這具身體驟然撲過去跪倒在地,往俞朝采身上注入著真氣,手指微顫著飛快解開自己的袍子,想把老人裹起帶走。


    俞朝采握著一柄匕首,麵色蒼白地喃喃:“不行,不行你們快跑吧.分開,不要管我了無晦快走。”


    跪在他身前的男子嘴唇顫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這時他抬起頭來隻見視野中季長存驟然冷汗簌簌地捂住了腹部。


    男子心肺猛地收縮,猛然握緊了刀柄,但一柄寒冷的劍已從背後貫穿了他的胸膛,帶著血花不停,刺入了身前老人的咽喉之中。


    兩雙不可置信的眼睛對在一處,對麵如同枯樹老潭的那一雙更快地黯淡了下去。


    男子緩緩迴過頭,望著握劍之人。黑夜之中,血緩緩從這位同僚的額頭流下,他忽然發現,這張臉是如此地陌生。


    其人持劍一擰,徹底絞碎了兩人的左胸和咽喉。


    這具身體的傷怒和痛愕同時爆發,他奮然拔劍反身,兩個年紀相仿、前路相仿的友人在這一刻生死廝殺。


    裴液真切地為隋大人感到傷心,但這時他更加用力地盯著麵前這位麵容模糊的男子,刀光劍影交錯,他卻隻覺得混亂感越來越重。


    他努力想抓住一條通順的線,但完全說不過去,直到敏銳的劍感再一次將他拉入當下,但這次不是自己手中的劍了,而是來自於對方手中。


    於是裴液完全怔住。


    ——瞿燭在這樣的生死廝殺中,為什麽會用劍?


    裴液的思維就在這裏凝滯了,因為後麵發生的事令他完全茫然。


    這段故事本應在這裏結束了。


    隋大人會在四個迴合後被再次劍貫胸膛,而後被身後趕來的玄門一掌破胸,從此埋入冰雪。


    瞿燭自然隨歡死樓而去,隋大人也會死境還生,迴到府城。


    但這場戰鬥根本不是這樣發展。


    這具身體的強大難以想象,先經兩戰、又被貫胸之後,竟然仍保持著驚人的戰力,他和麵前之人生死一線地搏殺,暴怒之中幾乎令對方完全難以招架,以傷換傷,隻用了十個迴合,他就一刀破劍,拔劍將其人釘在了車壁之上。


    而身後的玄門已殺了季長存。


    ‘裴液’遍身染血地緩緩轉過身來,他身負重傷、真氣將盡,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同伴,風雪唿嘯的山穀中被鮮烈的血腥充斥。


    他看著麵前的黑袍,不是如後來說的靠著假死躲過一劫,因為這時一股龐然的、天地間的力量就開始在體內貫通。


    他就在這強大的敵人之前,倚著重傷之軀,不閃不避地踏入了玄門。


    這份力量顯然過於陌生,他的身體狀態也顯然過於勉強,即便已和敵人踏入同一境界、即便對方同樣身帶傷勢,這場戰鬥也太過慘烈。


    刀術最終還是沒能彌補這樣的差距,兩個同樣瀕死的人抵死在崖壁上,寒刃相抵地奮力拚著最後的力量,黑袍顯然更勝一籌了,戲麵殺意凜然地盯著他,但就在這一刻,‘裴液’忽然棄刀,抬手牢牢扼死黑袍的肩膀。


    他並指一豎,身後風雪中響起尖銳的破空聲,黑袍瞳孔驟縮,但一截光寒的明刃已貫穿了他的後頸,劍尖帶著血停在了‘裴液’咽喉上。


    裴液安靜地看著這一幕。


    黑袍從他身前滑落,他踉蹌著以劍支地,來到了剛剛生死搏殺的友人麵前。


    胸前劍被拔出,其人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已在生命的末尾。


    裴液看著自己沉默著橫過劍刃,腦海中的混亂感在此時緩緩地平複下來,他感覺身體冰涼,與這具風雪中的身軀如為一體。


    他忽然明白了無數事情。


    為什麽影麵在博望那樣洞悉一切;為什麽他在崆峒前半段時間的調查,從未受到瞿燭的阻撓;為什麽他能夠破解【鏡龍劍海】;為什麽.無大人要瞞著他死去。


    裴液看著自己把劍刃抵在了這位友人咽喉上,這位將死的背叛者此時不再無情、也不再偽裝了,他偏著頭,傷心地看著他:“瞿燭.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劍刃一頓,而後奮然橫拉,沒有麵目的頭顱就此滾落在地。


    二十年前的大天瀾,從來隻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瞿燭安靜地倚在雪壁下,他幾乎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任由風雪安靜地將他掩埋,他抬起劍身映在目前裴液才發現隻有這張臉從來沒有模糊。


    這樣清晰而熟悉,三十歲前的驕傲和三十歲後的冷峻同時出現在這張臉上。


    隻過了大約一刻鍾,更多的黑袍就降臨了這裏,為首之人紫金為麵,沉默的陰影壓向了他。


    “歡死樓”重傷的男子低啞道,抬眸看著這些陌生的仇人,“你們想要府衙的釘子嗎?”


    “你已經拿到西庭心,我們是幫你取得【大梁】!!”司馬嘶啞地吼道,這位仿佛永遠冷靜的戲主此時近乎歇斯底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瞿燭緩緩整理著自己的衣靴,拍打塵土、抻平褶皺,直到身旁殘骨的嘶吼終於停歇下來,巨喘著、雙目赤紅地盯著他,他才緩緩迴過頭,輕聲道:“我從來沒想要【大梁】。”


    司馬表情驟然凝固。


    “大梁和湖山劍門有什麽關係嗎?”瞿燭淡淡道,“從你們告訴我要謀奪【西庭心】開始,我想要做的,就是鋤去你們。”


    司馬仿佛聽到世上最荒謬的事:“.你要鋤去我們?為了保護西庭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癲狂笑著:“開什麽玩笑!你親手破解埋星塚!親手破去星蟲!因為偷入神殿害死師父、被逐出師門——這一切早在遇到我們之前!!一直以來最想要西庭心的,不就是你嗎?!”


    “如今我們給了你!!”他再次怒吼道。


    “我們為了【大梁】花了二十年!奪魂珠!鏡龍劍海!哪個不是你二十年的心血?!如今我們就要入主西庭!而且就以你為主!!”司馬嘶吼著瞪著他,“你現在告訴我,你要親手毀了自己二十年的一切?!”


    “是。”瞿燭淡聲道。


    司馬荒謬地看著他:“.就因為你不想做歡死樓的戲主?!”


    瞿燭安靜地望著麵前的河水,若不是“害死師父”這四個字,他已經很少去迴想老人那遙遠的麵容了。


    在青銅殿外的甬道裏,那染血的、冰冷的、絕然的暴怒。


    他擅闖神殿,師父用生命救了他,出來時已是瀕死的重傷。在有記憶以來,那幾乎是他第一次咬唇落淚。


    麵對暴怒的老人,他咬著牙,顫抖著緩緩抽出了腰間之劍,踉蹌地走了過去.雙手捧劍跪在了地上。


    “.師父。”他咬牙哽泣著,“我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放棄它了我一定要把它取下來留給湖山劍門,絕不管什麽祖製!您殺了我吧.不然,我一定還要來第二次、第三次”


    他以額搶地,泣然將劍舉在頭頂良久,卻隻得一隻幹枯的手輕輕撫過頭頂。


    “.當然。”他淡聲道,“因為我是湖山劍門六十九代弟子,瞿無晦。”


    他輕輕抬起手,司馬整副軀體頓時凝定,這位失去真玄的戲主就此被抹去了意識,骨肉之樹崩潰落地,再也不見一點神異,就如隨處拋灑的殘渣。


    然後他將一枚黑色的小珠並無色火焰隨手一拋,令其消沒在了這堆殘渣之上。


    他抬手摘下臉上殘破的戲麵,然後輕輕一撚將其化為了齏粉,就此隨著河水消散。


    他拍了拍手上的殘屑,曠野上已響起了嘯烈的破空,頃刻間一道道玄氣就飛馳而來。


    從司馬離開囚魔地開始,至此剛剛一刻鍾,仙人台已對他降落的地方完成了合圍。


    “隋大人,您沒事吧?”


    蒼發玄衣的老人搖了搖頭。


    “.果然沒上鉤。”蕭長弓蹙了下眉,偏頭道,“記:司馬恰如所料,知伏自裁;瞿燭未露痕跡。”


    “情理之中。”隋再華隨口應了一句,他低頭在石上抹去靴上的泥,安靜望著河麵上映出的清矍麵容。


    熟悉又陌生。


    大河寬厚無聲,三十年前它就這樣流過。


    不堪揣摩往事,夜來常見舊容。


    燈孤人寐怕秋風,搖落一枝淒夢。


    未遇行藏誰信?如今方表名蹤。


    天涯踏遍鏡中逢,迴首冰心不動。


    畫麵再次破碎,再次聚合已是博望的雨夜。


    俞朝采已厚葬鄉梓,在他的墓前,一道深夜孤影立在雨中。


    這是這枚珠子的最後一幕了,裴液安靜望著,看著自己把手上係環的【見身】投入墓洞。


    “經年相處,盡在珠中”他低啞道,“俞大人,終此一生.我一定會覆滅歡死樓。”


    “.裴液,你看到什麽了嗎?”


    月夜依然靜謐,裴液好像脫離珠子有一會兒了,但這時才剛剛迴過神。


    “裴液,你要是看到什麽要緊的東西,可以跟我商量商量。”李縹青有些忐忑擔憂地望著他,努力掩飾著緊張,似乎希望他能從裏麵看到什麽關鍵,卻又不希望那信息能被少年閱讀出來。


    “.沒。”裴液抬手揉了會兒眉心,伸個懶腰笑道,“上哪找的這流水賬似的東西,比楊顏練劍還無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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