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隴府城之外,一處不經允許則無以到達的地方。


    醜時。


    一切早已寂靜了,隻有那枚純黑的小火依然亮著,把一切照出灰白的陰影。


    司馬不知道自己被關在哪裏,不知道是地上還是地下,也不知道有什麽人在駐守。盡管有許多次和仙人台的接觸,但其實保持唿吸就已耗盡了他的全部心力。


    他身上既沒有鐵鎖,也沒有枷鏈,這是一間純然空無的房間,除了席地而坐的他,就是這枚懸於屋頂的無根之火。


    他其實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禁錮手段,但歡死樓似乎有它的記錄。


    ——古火【解宥】,以一切真氣為食,不必人體迸發出來,它會掠入身軀,將經脈中一切真氣燃燒殆盡。


    靈軀已破,玄氣隔絕,在這枚火的照耀下,他已前所未有地虛弱了七天。


    一個玄門修者自身的全部力量,就來自於靈軀、真氣、玄氣三個部分,如今它們全被沒有縫隙地鎖死,他當然已什麽都做不了。


    除了看著這枚火焰。


    如今這間秘室中能夠搏動的,隻有它和他的心髒。


    看著它的律動和跳躍,感受著它對真氣的融化.注視著它的一切。


    七天又三個時辰的注視,他記得非常清楚。


    如今第一次,他不想再注視它了。


    七天是一個很微妙的時間點。


    他知道歡死樓在少隴的規模,也熟悉仙人台的效率,這差不多是一個結案的時間。


    他也清楚【影麵】的狀態,那枚火種傳來的感覺在一點點蓬勃——他沒有被抓捕,而且恢複得越來越好了。


    七天是一個夠他做好準備的時間。


    更重要的是,當有重犯入牢之後,這個地方會每七天進行一次駐守更換。這是仙人台很隱秘的一條規程,但歡死樓在四個月前探知了它。


    司馬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但七個日夜以來他合上雙眼,事情就在他的頭腦裏演進。


    他得死。


    但不能死在這裏。


    他輕輕抬起頭,再次注視那枚懸掛的火焰,緩緩闔上了雙眼。


    黑暗之中,從自我的最深幽處,緩緩亮起了兩枚幽靜的螢火,如同夜幕上的星星。


    用“深”來描述或者不恰當,因為仙人台的檢測早已挖透了他,也什麽都沒有發現。這兩枚星火,是隱秘在另一個層麵。


    此時,其中一枚緩緩降落到了他的身體裏。


    磅礴的真氣從丹田處生出,屋頂黑色的火焰一瞬間在他體內燃起,但下一刻被拒以無形的壁障。


    另一種火焰圍住了經脈樹,真氣洶湧地充沛了四肢,【解宥】第一次望著眼前的美饗,卻不得其門而入。


    醜時,靜夜高月,囚魔地安靜有序地交接著人手,如同一架精密的巨獸難得眯了下眼。


    於是在它的最深處,一道蒼老的殘軀緩緩站了起來。


    仙人台,望氣樓。


    醜時。


    此樓百尺,高接天星明月,頂端隻有兩人靜立。


    “【司馬】本人絕對不會察覺。我們用了十三種檢測方法,涉及真氣、玄氣、陣式、秘術等等力量——但沒有一種能檢測到他體內的那兩枚星火。”儒冠男人低眸,他麵前是一幅刻於石鏡的巨大山水圖,“所以在他的認知裏,他是沒有被發現的。”


    章蕭燭同樣立於這幅刻圖前:“那你們是如何得知?”


    “【照影劍】。”儒冠男人道,“隋大人將他定在地上的那一劍,我們把它拔了出來。‘見身照影’是和《靈子觀世》相似的力量,以劍身為鏡,可以洞察一些抽象但本質的東西,我們細查了這柄劍從【司馬】身體裏烙印下的一切投影,昨日才把它還給隋大人。”


    “談談那兩枚‘星火’。”


    儒冠男人直接道:“我們猜測那是仙權的投影。”


    章蕭燭凝眸偏頭。


    “那種力量層次很高,隱秘又遙遠,我們從投影的分析中確定不了它的歸屬。但也正因這樣,我認為那是仙權。”儒冠男人道,“你知道,世界上令我們感到陌生的東西本就不多。”


    “是。有更詳細的結論嗎?”


    “時間太短,隻有些推測。”儒冠男人道,“第一粒星火,我猜與那本《種火冊》有關。因為那火種不像基於真玄的控製手段,它太成熟和靈敏了,甚至.具有一些靈性。這是歡死樓建立的核心之一,我想它的源頭就是一枚與火有關的仙權。”


    “嗯,繼續。”


    司馬走出門來,視野中並沒有守衛。


    這倒並非輪換造成的空隙,而是在高層次的囚禁中,人往往才是漏洞的起因,編織無漏的規則旁如果放上兩個人,不是加了一道保險,而是放了一把鑰匙。


    司馬沒有挪步,他向後倚在門上,輕輕喘了口氣。麵前的通道有十二種明暗不一的封鎖,但他現在已經生出了真氣,也握住了玄氣。


    他精密無聲地離開了這片囚籠,攀到了地上,入目是連綿的院落,月下,一個提劍的雁檢正向北而行。


    司馬微鬆口氣。


    他沒有殺他,他知道這裏的每個人都配有命鎖,但他至少得以穿上了他的衣服。


    飛簷逾牆是不能冒的風險,司馬提劍放鬆步子,徑直往偏門而去。


    靈陣覆蓋,他並不敢延伸真玄,也就沒有感知,於是剛一邁出這個院落,就迎麵撞上三個結伴的人影。


    三人同時微訝地看向這位同僚,司馬抬起頭來,對他們點頭微笑。


    三人同時頷首示意,雙方步履匆匆地交錯而過了。


    “第二粒星火,我猜與‘無麵’相關。”


    章蕭燭微蹙下眉:“這能力雖然詭異,但變動筋骨的真玄秘術也不是沒有。”


    “是。”儒冠輕輕敲著石鏡圖,它仿佛隻是一幅普通的刻畫,“所以我是猜測。不過我解驗了那張博望運來的臉.發現一些更詭異的特性,遠比一張平滑的肉臉更驚人。”


    “什麽?”


    儒冠沉吟了一下:“那全是他自己的血肉。”


    章蕭燭蹙眉。


    “就是.你知道真氣改換筋骨,是變動它們的位置,擠壓、拚湊、拉長韌帶.江湖上之《縮骨術》是也;而靈玄變動身形麵容,則是真的改換血肉筋骨的形狀,隨意摶合揉捏,再順著靈氣軌跡返迴原貌”


    “那張臉不是這樣?”


    “不是。”儒冠道,“那些血肉的本質被改變了,它不是被卸去嘴唇鼻子等等再修正平滑,而是被同一種力量直接塑造成了這樣——鋪滿這張臉的肉,甚至可能就是他曾經的顴骨。”


    “.”


    “你知道,人身上不同部分的血肉承擔不同的功用,並且它們組成一體才起作用,也就是‘人’的身體。一旦某部分被剝離,它就會死去,人類的意誌也就再抵達不了它。而這種手段,我懷疑.”


    章蕭燭忽然迴憶:“我聽說三十年前”


    “什麽?”


    “.沒什麽,現在不重要。”章蕭燭把目光投向遠方,“我們就當他身負兩枚仙權投影,你們怎麽預測他的行動。”


    “【司馬】一定會再做一次嚐試。”儒冠道,“因為他必須毀去這兩枚投影,絕不允許落入我們手中。如今他沒有動手,正因為他認為我們尚未發現——當然,我們也確實還沒拿到它們。”


    “所以,如果我們不給他機會,他最後就會在獄中自毀;而我們給他機會,他就會拿來奮力一搏。”儒冠繼續道,“杆是一定能拋出去的。”


    “但瞿燭來不來是另一迴事?”


    “瞿燭來不來是另一迴事。”儒冠輕歎一聲,“整個湖裏隻有這麽一條魚,你一拋杆,再傻也知道是要釣它。”


    “本來就是為了彌合最後一個縫隙。”


    “是啊。係羽書也發了,結案流程也在走了,各處人手都在撤迴了為了這不足百一的幾率,我們已經給盡誠意了。”


    儒冠輕輕一點石鏡刻圖,玄氣從四野八方而來。


    鏡上那副分明是石刻的圖,竟然開始發生變動。


    線條如水流動,左上漸漸落定為大城的一角,其餘部分則是連綿的荒野和小山,儒冠撫過石鏡,將其固定為這幅圖畫。


    這是府城三百裏外,仙人台囚魔之處。


    為了這次行動,他們確實給盡了誠意。


    【五百裏玄氣圖】,從吞日會【秋氣圖】采擷的靈感,仙人台以更光明的手段、更充沛的物力來摹畫江山,把整個少隴的山水玄氣刻入石畫,這是隻有背靠大唐才能完成的壯舉。


    它無法具備監控少隴全境的能力,但隻要三天之內重繪過,就可以監視五百裏之內的指定玄氣變動。


    比如,身負玄氣的人。


    他們沒有埋下任何陷阱,也沒有冒險在【司馬】身上做手腳,一切都是最自然的樣子,隻是在這座高樓之上,五百裏內的變動已盡收眼中。


    而在遙遠的三百裏外,一張更加巨大無形的網同樣在緩緩鋪開。


    他們選定了最笨的守株待兔,以囚禁【司馬】之處為中心,將二百裏方圓的八方化為十六個區域,為此調度了十二位摶身和四位謁闕。每一位都互相聯通,不會丟失彼此。


    這是太奢侈的人力浪費所以絕不會暴露任何痕跡。


    儒冠望著玄氣圖上緩緩浮現的十二個光點,它們規律地排布成一個錯落的圓形,而在圓心處,是一點無比微弱的亮光。


    【司馬】


    “【司馬】逃離的時候,瞿燭會知道嗎?”章蕭燭看著石鏡,低聲道。


    “我不知道,也許他能捕捉到,也許他們有溝通的手段。”


    “那麽我們忽然放出,他能趕得及嗎?”


    “我也不知道。”儒冠輕歎一聲,“這本來就是沒辦法知道的事,如果瞿燭真的會來,他就應該做好一切。”


    儒冠男人望著天邊:“無論什麽障礙,我們都得相信他能夠跨越,絕不能因此為他開一些縫隙、放一放水——你知道,他太敏銳了。”


    “.是的。我們已經給了【司馬】機會,確實不能再放出更多的‘疏忽’了。”


    儒冠認真道:“一個人從囚魔地逃出,最多隻有半刻鍾的時間不被發現。我們不會把這個時間放長,一來沒有意義;二來,【司馬】也是足夠危險的人物。”


    章蕭燭點頭:“我知道,一切就按最緊急的規格,從他逃出開始,我們會用一刻鍾的時間完成提竿。有魚無魚,聽天由命。”


    “是這樣。”


    整個少隴仙人台傾盡全力的調度,隻為這一刻鍾。


    章蕭燭在崆峒和少年說:“.然仙人台接管此案,即便是最後一絲荒謬的可能,我們也會咬定到底。”


    誠如是也。


    醜時一刻。


    “.來了。”儒冠垂眸,輕聲道。


    章蕭燭沉默握緊了劍鞘。


    石鏡之上,中心那枚光點驟然變得無比明亮!


    司馬已脫離了囚魔地,比他們預想得要快了半刻鍾。極小範圍裏,無數細而明亮的絲線朝著這枚光點湧過去,如同結成蠶繭,那是玄氣被巨幅調動的標誌。


    囚魔靈陣之外,司馬月下靜立,胸口的棱形貫穿傷口中蔓延出無數的絲線,它們結撰成一座繁複的玄陣,而後在玄氣貫通之中運轉破碎,轉瞬湮滅。


    月光如舊,陣心的司馬已沒了蹤影。


    “他竟然還能傳送?”章蕭燭蹙眉。


    儒冠表情認真:“在預料之中。”


    石鏡之上,司馬的光點閃爍消失,章蕭燭抿唇凝目,果然三息之後,它再次出現了。


    編號為“七”玄氣分野上,變為了兩個玄氣光點。


    兩人沒有鬆氣,反而越發凝重,章蕭燭拇指緩緩推著劍格,目光一動不動。


    至此,拋竿完成了。


    用一式突兀傳送遠離了囚魔地的司馬暫時完成了對仙人台的脫離,如今除了這幅玄氣圖,確實再沒有任何手段能監視到他。


    這是留給瞿燭的機會。


    他們仔細地分析過瞿燭的動機。


    他有一萬個理由不以身犯險,但也確實會有一種可能,他必須要來見司馬一麵。


    如果他確實沒有拿到西庭心,如果司馬確實落網突然,他們還有必須交接的事情.那這就是最後的機會。


    兩人一動不動地盯著石鏡,再無任何言語,三百裏的距離早已搭好節點,但有異動,章蕭燭會在一刻之內趕到。


    而早已守株的十二位宗師會動得更早。


    但現在一切都隻是更加靜止,三百裏原野風搖老樹,秋夜空寂,沒有任何殺機顯露出來。


    一息、兩息、三息.時間一點點過去,章蕭燭和儒冠男人沒有絲毫放鬆身體,四隻眼睛死死盯著這處分野。


    但始終沒有第三枚光點出現。


    八十息已過,囚魔地的常規流程發現了不對,急報已經來到了樓下,章蕭燭分辨出幾道驟然緊急的腳步。


    石鏡之上,那枚代表司馬的光點依然在靜止。


    它落在潞水分流的河畔,似乎沒有任何動作,隻有玄氣在快速恢複著,變得越來越明亮。


    司馬顯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同樣知道自己沒有太充裕的時間,此時正迅速而有序地執行著自己的圖謀。


    章蕭燭依然抿唇凝眸,儒冠男人也一動不動,他們抱著最充足的耐心,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暴露半點焦躁。


    九十息.一百息


    司馬的光點已經明亮得過分了。


    在這一刻他奪迴了一些注意力,這枚光點在醞釀的東西幾乎令人心驚。


    章蕭燭擰起了眉頭:“.他要幹什麽?”


    儒冠沒有言語,也沒有挪動半點目光,隻緊緊地抿著唇。


    直到一百五十息。


    他闔上了眼,深深地唿吸了口氣。


    半刻已過,整個三百裏,沒有多出任何一枚光點.瞿燭最終沒有出現。


    他猛地轉過身,語速極快下樓道:“我們說過,無論瞿燭來不來,司馬都會做出自己的最後一搏——沒有時間了,即刻收網,扼殺司馬!”


    章蕭燭一步踏上陣心,轉瞬人已在光華中消失。


    而在三百裏山野中,數道玄氣乍然驚林破風,如一道道筆直的利箭,同時朝著一個點飛掠而去。


    潞水分流的河畔,司馬橫劍在膝,玄氣在近乎詭異地朝著他的身體瘋狂湧入,須發飛揚,河麵波動起粼粼的水紋。


    在他身前,一個勾繪出的小小陣式中正在有什麽浮現出來,這是【彼岸寶筏】的取物之術。


    身後,一道腳步正在朝他走近。


    “我沒準備活。”司馬嘶啞道,“我們再嚐試一次,然後你帶走一切。”


    沒有迴答,他身前的陣式完成了召喚,緩緩浮現了出來的.是一顆縹緲的明珠。


    腳步從背後走到了他身旁,黑袍之人輕輕掀開兜帽,露出一張殘損詭豔的繁複戲麵。


    他沉默望著湖麵,輕輕點了點頭。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食仙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鸚鵡咬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鸚鵡咬舌並收藏食仙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