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被監禁的這些天,他不清楚這位少女身上發生了什麽,但很顯然,她剛剛那險快至極的一劍,僅僅是為了讓他看她而已。


    風雨飄搖之下,冷酷仗劍的男人一瞬間僵滯,周圍世界化為靜止的灰白,李縹青沒有引爆男人胸口的那根燭火,【鶉首】在心海喚起,她徑直落入了他的心燭之境。


    隨著燭劍越過一片片的幽茫混亂,場景無數次地變換之後,停駐在了一座墳前。


    修築在一座山崖之上,崖下是一座木搭的小院,麵前則是蒼茫深幽的群山。


    墳是新近修築,沒有枯朽的紙錢還散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淚痕未幹。


    李縹青偏頭一辨認,才認出這就是年幼的趙符。


    此時他衣著簡陋,眼神也茫然怯怯,隻一個勁兒抹去眼中淚痕。


    在他身旁,立著位持劍靜立的男子。


    “斯人已逝,托體山阿,走吧。”男子低聲道。


    趙符抿唇點了點頭,牽住了他的手。


    李縹青將目光挪到他的臉上。她第一次見到這張臉,但五官卻是那樣的熟悉。


    白衣少年時的意氣已消失不見,他的眼睛沉默而鋒利.瞿燭。


    “我給你一筆錢,存在金玉齋,你每年取十兩,十年後可以全部取出,從此就可以在府城安家了。”瞿燭偏頭看他道,“往後就忘了我,誰問也不要提起。”


    “.”


    “行嗎?”


    “.我想,跟著你——出人頭地!”


    “.”


    “俺爹一直說,想俺努力讀書,光宗耀祖!”趙符哽咽道,“可讀書也隻是跟張秀才一樣,住個破屋子,算不得有出息!俺想練武,想習刀練劍!”


    “.沒有天份,隻是自投地獄。”瞿燭輕聲道,“我給你五年時間改變想法,如果你還是堅持再說吧。”


    李縹青看著這一幕,顯然這就是一切的開始,燭火明亮地燃燒在這裏,趙符至今依然堅信著這份選擇。


    “這就是你最堅持的事情.那麽這份信念支撐到二十年後.你要完成瞿燭的什麽命令呢?”李縹青低下頭,垂問這個小男孩。


    趙符茫然抬起頭來,李縹青望入這雙瞳子再次穿越過無數的場景。


    這種‘心中之心’的反溯已經進入心神太深,燭劍的光開始黯淡,對於《傳心燭》修者來說,這已有迷失於他人心境的危險。


    但【五毒心燭】在這一刻堅穩地明亮著,【鶉首】在她和心燭之間拉起一條堅固的線,李縹青繼續向深處潛去。


    重新躍迴二十年後,地點已來到了博望,卻依然是一座墳。


    隻是高大得多。


    李縹青一怔,但沒有第二眼的機會了,【鶉首】亮起,冷雨打在臉上,她從心神境中退了出來。


    趙符茫然醒來,眼神依然怔忡,但眼前的劍光頓時驚醒了他,【失翠】已飛去少女身後,麵前依然是空門。


    他一愣過後陡然爆發真氣,向著麵前少女殺去。


    然而“蓬然”一聲,猶如青花開放,李縹青垂眸推開了青傘。


    雨夜中的花遮住了目光的交接,遮住了劍光,也遮住了她自己的身體。


    於是趙符想象不到,也沒有機會目睹那脫手之劍是如何在少女身後劃過一道飄折至極的神妙曲線。


    李縹青飄然退後,青色劍光從傘後一掠而出,現身時已是誰也反應不過來的速度。


    流光射羽,一掠切斷了趙符的脖頸。


    【玉翡劍·銜新屍】


    李縹青合傘落在牆上,將其夾在腋下,伸手接住飛迴的失翠,而後連水珠和血滴一同甩去。


    “但我想,這些物證多半也沒了。


    你永遠不能指望這個人的疏忽,他已完成太多不可思議的設計。


    伱找到那間密室,裏麵恐怕隻是空空蕩蕩地留下一些可有可無的東西,不免開始反思我們的推測是否太過荒誕。


    所以我們隻好用一式奇謀。


    趙符。


    博望州衙的司法參軍,他是勾連博望之中七蛟和歡死樓的扣子。


    但他沒有留下任何馬腳,還準備了一套因為收受七蛟賄賂才照顧他們的證據鏈。我當時假裝相信了這件事,假裝無暇顧及已經待縛的七蛟和他,隨手批了個關押的調令。


    州衙會給他最普通的束縛,因為他積威多年,沒有命令下來,地方衙門不會自主給他升格。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破開那種鎖縛真氣的小環。


    你可以給州衙傳遞一些胸有成竹的信息,如果整個博望確實還留有痕跡,他會比我們更急地破獄而出,做我們的嗅犬。


    你明白我的意思——趙符沒有實罪,證據亦隻隱隱約約,但如果我們抓到趙符破獄去銷毀證據,那麽一切就落定了。


    當然,我不知道你能在那暗室裏找到什麽線索,我隻想到,也許他會用到大量的刀劍。


    總之一些臨機應變的事情,我想李掌門應當手到擒來。”


    李縹青輕輕躍下圍牆,心中卻並非是全然的輕鬆,隻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具屍體。


    此時屋中老丁已被驚醒,正警惕地提了柄劍推門而出。


    李縹青收劍微笑一下:“丁伯。”


    “.”老丁愕然看著地上屍體,又抬起頭來,“.少掌門?”


    “我向你問一件事。”李縹青認真道,“約莫二十年以前,有沒有人找你來銷毀過許多把刻著紋路的刀劍?”


    隻要一個“有”字,李縹青想。


    “.”老丁怔了半天,“什什麽.少掌門,我這兒隻鑄兵,不收兵的。”


    李縹青深深吸了口氣,闔上了眼眸。


    “三十年來.一直是這樣”老丁補充道。


    “.好,我知道了。”李縹青垂眸看著地上的屍體。


    那張指引她到這裏的白紙,也再沒有下文了。


    秋夜雨中隻有她一人,李縹青輕輕按了按眉心,麵無表情。


    她當然隻是順著最可能的情況追到這裏,真實情況當然會有偏差,但趙符不是已經在這裏了嗎?


    她垂劍靜立著,老丁竟也不敢動,如今這位輕靈活潑的少女身上已有令人噤聲的氣質,許久,她才忽然一抬眸子,趙符縱身來時的線路忽然在她心中化作一道流光。


    如果這裏不是他的目的地呢?


    李縹青順著這條線看向前方,那裏隻有夜雨幽茫的山影。


    “丁伯。”


    “誒!”


    “從這裏往前,是什麽地方?”


    “什麽地方.就是山和林子啊.”老丁皺著眉,“哦!除了有一座前任俞朝采大人的墓!”


    李縹青猛地張眸。


    “對了,”老丁一拍腦袋,“二十多年前確實沒有刀劍什麽的事情,但我倒是記得件瘮人的事——那時候我還在那山邊開鋪子,半夜迴來時瞧見一個人影在俞大人墓邊立著一動不動,最後把個什麽物件丟進了墓洞,然後一晃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李縹青凝眸提劍,轉身便要縱身而起,但下一瞬身體又定住。


    小院的門口,一個形如惡鬼的老者拖著沉重的鐵鏈,低嘶地看著她。


    和趙符完全不同。


    駱德鋒受到了最酷烈的刑罰,但他確實吐不出多少關於歡死樓的事情,便被封死氣脈,扔進了水牢裏。


    趙符破獄後不是第一時間過來。


    他先釋放了這位幾乎被人遺忘的老人。


    趙符知道駱德鋒視那位天資聰穎的真傳如命,也知道他地獄中熬煉出的滿腔仇恨。


    如今他選定了自己最好的複仇對象。


    總是會有意外,李縹青想。


    世界不會按照自己設定想法運行,她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個重傷囚禁半月的玄門,也畢竟是玄門。


    再身負【鶉首】【傳心燭】的五生,也畢竟隻是五生。


    駱德鋒嘶啞怒吼,院門和磚牆在炸開的玄氣中轟然破碎,雨幕被瞬間清空,李縹青第一刻就已震出內傷,鮮豔的血溢出嘴唇。


    沉重的鐵鏈破空而來,隻要一擊就能抽癱她半截身體。


    李縹青抬眸望向了這道充滿憤恨的目光,其實隻要給她時間,她可以輕鬆引爆這種人的心燭,但這時的一式燭劍,隻能暫時停滯他一瞬了。


    一瞬也許什麽都改變不了。


    李縹青驟然掠起,低眸盯住了這道可怖的身影,卻是同時舍棄了手中的劍和傘。


    她隻抬手伸向腰間。


    “來了,”裴液懶懶應著推開門,“今天這麽有禮貌——”


    定住。


    入目是一身樸素的鬥篷,隻有一隻修潤好看的手落在腰間,正把玩翻轉著一枚精致漂亮的黃銅小劍,好像是為了消去緊張。


    這隻小劍形製殊異,如同一條生長出來的冰棱,隻是已沒有雲白真氣繚繞其上。


    他當然認得它而且永遠不會忘記。


    來人偏了下頭滑落兜帽,清美好看的麵孔露在了他麵前,清亮有神的眸子,眼角精致的羽妝翩然如飛在往後多少年裏,這都會是最令他心神顫動的妝容。


    他僵硬地立在門口一動不動,直到那熟悉的清靈嗓音有些局促地小聲響起:“你要不先我讓進去吧我是偷偷跑上來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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