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坐在車中平穩地往醫樓而迴,還不時聽到窗外傳來自己的姓名。


    仿佛一座大湖被投下巨石,裴液眼見著這些激起的波紋朝著全城擴散開來。


    很難形容此時的心緒,十七年的生命裏,少年第一次處於這種位置,太突兀、太高了,仿佛把一個腳踏實地的人驟然提上雲霄,在興奮刺激的澎湃中,必然也夾雜著一種驚慌。


    裴液忍不住想和人傾吐一下這份心緒,但下意識挪了下目光,那襲熟悉的白衣已經不在身邊,而那道無話不談的青影,更是已經遙在千裏之外。


    裴液微微怔然,肩上小貓忽然冷靜道:“裴液,你現在是真的火了。”


    “.”裴液轉頭看著它,這雙琉璃碧眸一如既往的清透。


    裴液從肩上把它掐下來,其實他也發現了,隨著在紅塵日久,這隻小貓已不完全是那種清冷無情的樣子,也許是被浸染,也許是更多的“人性”從深處蘇醒,它把那冰冷高渺的目標埋進了深處,這些天以來,再也沒向他提過。


    “.後天我要是打不過,你會幫我嗎?”


    “我隻是一隻貓。”


    “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我們可以解契。”


    裴液揪它臉。


    屈忻安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在旁邊冰冰涼涼道:“你果然是家屬。”


    “.”人貓同時一頓。


    車馬停在樓下,門前已立了四位甲士,披篷抱貓的少年在簇擁中走上頂閣,接受了醫士們今日的檢查,按照叮囑服用了【青帝丹】。


    又來到旁邊靜室,屈忻在桌前準備著針藥,裴液坐在榻邊晃著小腿,好奇地四處打量這間儀械複雜的靜室。


    屈忻走過來,裴液看著這套熟悉的針具:“這套針昨天是不是用過,我記得挺舒服的,之前那兩個都有些酸痛。”


    “嗯,【春氣小針】。”屈忻端燭走到他麵前,裴液盯著她手裏的針具,有一根很粗,卻不知是紮向哪裏


    “我幫裴公子脫靴。”屈忻輕聲道。


    “啊?!不用不用!”裴液驚恐地縮了下雙腿。


    然而少女根本沒有動的意思,安靜地看著他:“那你還等什麽。”


    “.”


    裴液閉上嘴翻個白眼,脫下靴衣趴在了床上。


    一套針術施完,裴液渾身舒暢,坐起來懶洋洋地係好扣子:“這個針後麵還有嗎?”


    “明日早晚再給你施兩次,就不影響動手了。”


    裴液一笑,卻聽少女又補充道:“要是沒打過再抬過來,給你打折。”


    “.懶得跟你說話。”


    裴液神清氣爽地離開靜室,迴到自己修養的閣樓。


    飯已用過了,滿城都是升起來的燈火,裴液倚在窗前,望著這座遼闊的大城和遠方暗下來的天空,知道今夜自己的名字會響起在無數人的口中。


    大約就是在月亮從窗邊探出半個腦袋的時候,一截劍鞘從樓簷上伸下來敲了敲窗框。溫和微疲的老聲從上麵傳下:“裴公子今日感覺如何啊?”


    裴液躍上屋簷,明月之下,隋再華蒼發束背,席地盤坐,單劍放在膝上,清酒放在旁邊。


    “您這幾日好像很忙。”


    “和伱說要高升了。”隋再華遞給他一隻滿盞,淡聲道,“今日接的印。”


    裴液在崆峒就聽他說過“都督”的事情,但那時似懂非懂,直到這兩日來,從他人口中和自己眼中,他才隱約意識到麵前老人山一樣的高位和權力。


    但無論那時還是現在,老人的口氣確實都聽不出什麽興奮和滿意,他隻是坦誠直白地告訴少年。


    兩人已經頗為熟悉,裴液忍不住問道:“您不高興嗎?”


    “嗯?”隋再華微訝,一笑舉了舉酒杯,“瞧不出我的鬆快嗎,平日我可不飲酒的。”


    得任都督、劍會有成、崆峒事畢,三件大事全部有了著落,老人身上確實顯出明顯的輕鬆,他抬頭一飲,滿足地“哈”了一聲。


    但“輕鬆”和“高興”畢竟不一樣,裴液想。


    老人既然不迴答,他也不追問了,搖晃了兩下杯中清液,月波微漾,舉杯一口飲盡。


    “我一般也不飲酒的。”


    “哈哈,今日得意嗎?”


    “.得意。”裴液頓了片刻,還是忍不住笑道。


    從出門程元期對他的躬身一禮開始,無論是從未想象過的車馬隨從,還是隨意出入威嚴重權之地的身份,以及任何行止都被預先準備,每一點意願都被恭敬重視.都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固然有尷尬不適,他也不肯放棄對他人的敬稱,但這種少年世子般的感覺還是令他難以言喻。


    尤其剛剛選劍會上的唱名。


    他和屈忻說“等我八生了,我一定也能上鳧榜”,何嚐不是心中湧動的微緒作祟——這些打擂的劍者真是厲害啊,但真的有我厲害嗎?


    比劍賦,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高。


    當然這道意識沒有吐之於口,甚至沒有清晰地顯露在心裏,因為更前麵的牆是理性的現實——無論多高的劍賦,你要先把它兌現出來才算數,現在沒人認得你裴液,你剛剛六生,劍也才初入靈境,隻有你自己相信自己。


    所以你得憋在心裏,沉默地努力,直到一點點令所有人相信。


    但這個過程被老人揮手揭去了。


    ——你是少隴第一的劍賦,就該拿少隴選劍會的第一,理所當然。


    那一刻他真的心潮澎湃。


    “我說了,你是新任都督的翼下白鶴。”隋再華傾酒,眺望著這座腳下的大城,“是你的,就沒人有資格要你謙讓。”


    “.隋大人。”裴液終於忍不住傾吐出另一份心緒,“我其實心裏有些忐忑。”


    “嗯。”


    “一下子來到這麽高的位置尤其,這不是我一步步打上來的而且,太多人了.”少年蹙眉輕聲,“我沒試過這樣。”


    “是,今明後三天,會有無數人質疑‘裴液’這兩個字。”隋再華偏頭看他,“而且一定會愈演愈烈,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就知道的。”


    “那您還”


    “你害怕嗎?”


    裴液怔。


    “你害怕打不贏他們?”


    “.我擔心打不贏。”裴液沉默一下,“我不認得那幾個很厲害的人,不知道他們有什麽手段.而且他們都是八生。”


    “我正是要你如此上場。”隋再華道。


    “.”


    “確定打得過誰便給你按在誰上麵,那是爬梯子,不是上青雲。”隋再華道,“就這樣,任整座府城去期待質疑‘裴液’這個名字吧,任由那些自命不凡的劍才朝你冷目而視,反正在玉劍台的最後,你會用最鋒利的劍承接住這份名號,不是嗎?”


    隋再華仰頭一飲,蒼潤的雙眼溫和看著他:“隻是再上演一次奇跡而已。”


    “.可我要輸了.”


    “輸了就輸了。”隋再華灑然而笑,“那就重議你的名次好了,哈哈哈。”


    “.”裴液也忍不住無奈一笑,“也沒先跟諸派打個招唿,人家要恨死我了。”


    “因為笑臉並不是永遠都會贏得尊重。”隋再華給他斟上酒,輕歎道,“他們也要第一,你也要第一,他們怎麽才能不恨你?”


    “.”


    “你若笑容滿麵地去結交,反遭看輕。”隋再華道,“隻有先無可置疑地站在魁首,才有迴頭結交的資格。”


    裴液緩緩點頭。


    兩人坐在樓頂上輕斟慢飲,下方微渺的人聲遠去,頭上隻有秋天的夜空。


    安靜之中,裴液偏過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向這張清矍的臉,年老的皮膚已經有些鬆弛了,五官依然如刻,鬢角幹淨,雙眸如井.一個人活到這個年紀,一定已看透了很多東西,甚至也包括自己。


    “.隋大人。”


    “嗯?”


    “您有什麽理想嗎?”


    月色如水,少年幹淨的眸子望著他。


    隋再華微笑:“與頒白之人談理想,未免是把看不見的刀子。”


    “但您一定有,不是嗎?”


    “.是。”


    當然是。


    無論什麽時候,隻要兩個人走到一起,就當然可以談理想。你的理想決定了你的道路,我的理想也決定了我的道路。


    為什麽幫我做這麽多事情?為什麽如此毫無猶疑地交予我從你身上衍生出的權力,好像親生的伯父?


    裴液讀書很少,見識也不多,但他不會裝傻。


    隋再華輕輕後仰,把手墊在腦後,就此倚倒在了樓簷上,微笑道:“我說出來,你要笑話我嗎?”


    “.怎麽會!”


    “好吧,我想”隋再華抬著頭,“弄清楚它。”


    “.什麽?”裴液怔,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但隻有一片空無,“什麽,隋大人,我才六生眼神不太好。”


    “哈哈哈哈,你瞧不見嗎,”隋再華朗笑著迴過頭,“這麽大的一片天啊!”


    “.啊?”裴液愣住。


    “瞧,要笑了。”


    “沒有!”裴液捂住嘴


    但這確實是他十歲時才會想的問題。


    隋再華仿佛已看透了他,並不計較,輕搖酒杯道:“如果人生是一個環,那麽小孩兒和老人本來就該重合在一起。”


    “.”


    “我很認真,裴液。”隋再華斂起麵容,安靜望著澄淨的秋夜,“一個人如果在少年時就見到了這世上最高渺之物,那麽他就再也走不出去。要麽他被就此打倒,頹廢一生,要麽就著迷於此,從此確立了一生的宿敵。”


    “.”


    隋再華偏頭看著他:“你一定懂的,不是嗎?”


    “.是。”


    “我很想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如何運行;有時我感到誰在撥弄我的命運,那又是誰的手指”隋再華闔眼道,“如果你也年紀越來越大,修為越來越高,就明白我在說什麽了。”


    “.”


    “所以如果我有一個目標的話,那麽就是它,裴液。”隋再華睜開眼認真看著他,“我明白你的問題,不會向你隱瞞。今年我掛印都督,下一個十年我要做到兩件事情,第一件是調任中樞,列位三省,或者出任兩隴節度;第二件,是晉入天樓。”


    裴液猛地瞪大了眼:“可您不是才——”


    隋再華哈哈而笑,搖頭歎息:“又是一把刀。”


    裴液慌忙擺手:“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


    隋再華也沒有解釋,笑道:“總之,先有個目標嘛。”


    他斂容道:“沒有別的原因,裴液。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劍才,堅韌、澄明、正義.在博望時我就說過,我很喜歡你。”


    “所以我邀請你和我一起走這條路,”隋再華溫和地看著他,“不必背負任何師徒或長幼的名義,隻因為我們有同樣高的理想,而我認為你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同路者。”


    “你願意嗎,裴液?”


    “.”裴液怔然


    “你可以過兩天再迴複我。”隋再華抖了下袖子,笑道,“放心,錢還是幫你付,馬車也讓你坐。”


    “.”裴液赧然摸了摸頭。


    “然後,我再跟你交代一下當下的事情。”隋再華直起身來,壺中酒已幹了,老人聲音也恢複了沉靜,“其一,你讓伏雲幫忙問的事,我前兩天收到消息了,李縹青迴絕了劍函,所以沒來府城。”


    “.”


    “其二,還是玉劍台修冊這件事的安排。今夜你的姓名傳開,明日仙人台會為歡死樓之役發布勳冊,上麵會有你的名字。後日修冊會結束之時,我們會在玉劍台上為你授功。”


    “屆時我想給你這個位置。”隋再華遞給他一份尚未蓋章的公文,“程元期跟你提過一嘴的‘閑職’,其實是我提請新設的【少羽監】。”


    “代君巡狩,鎮撫江湖,包括崆峒落英明珠等等諸派.這個職位確實隻是閑職,它的一切權力是來自於【大羽監】,但【大羽監】是我。”隋再華道,“實際上等你晉入玄門,我是想把整個少隴江湖交給你。”


    “.”


    “再說一遍,不影響你去神京武比,在那邊每年住幾個月都行,反正後麵我也想過去。”隋再華一笑,“就是這樣了,你自己考慮,有想法再商量。”


    “.啊?”裴液驚訝抬起頭,還以為可以和老人聊一整夜,“還在忙嗎?您不是掛印了。”


    “這倒不是職責必須的事,”隋再華提劍微微一笑,“不過我必須去做。”


    “.什麽?”


    “今夜仙人台完成規劃,明夜我們會放給【司馬】機會。”隋再華黑眸看著少年,嘴唇抿起,“如果可以,我們就可以把瞿燭結束掉.徹底毀了歡死樓。”


    裴液下意識站起,隋再華卻隻對他擺擺手:“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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