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高空之上,風雨卷出一條巨大的空洞,可見其人來勢之急,而後在前方樹梢之上一瞬刹止,橫劍警惕地看著周圍慘烈的痕跡。


    目光緩緩落定在下麵相對而立的兩人身上。


    裴液抬頭看著這道身影,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青衣、草鞋、鶴發,持一柄無鞘之劍——崆峒前代掌門,鶴榜六十七,【老劍忘鬆】紀長雲。


    三個半時辰前在劍腹山中,他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況下,將一式竭力的【劍海章】傾向了女子的背後。


    裴液至今無暇去想那背後的緣由。


    ——如果紀長雲是和歡死樓站在一處,那他根本就不可能查到那些線索和真相,那天在執法堂的後崖,席天機和江以通也根本不會死。


    在他和無洞、隋再華分別前的最後一麵,兩位大人也說得很清楚,既然是蕭庭樹把持崆峒勾結歡死樓,那麽被排斥在外的紀長雲就是可以爭取的強援。


    所以女子當時說他已現身劍腹山,裴液心中著實安定了一下。


    然而轉折來得猝不及防。


    在他出手之前,他明明真的已經快要把命搭在兩個人手裏。


    如今他又豁出一切地追到這裏那隋大人呢?


    然而現在不是擔憂他人的時候了,無論個中有什麽曲折,這位老人已經殺意冰冷地立在了兩人之前,而他們.確實再沒有任何餘力。


    裴液能維持現在的站姿已是竭盡的禮貌,從心神到身體他都早已不能再支撐半點,身旁的女子固然還能站立,但裴液同樣懷疑隻靠他們兩個甚至難以走迴崆峒。


    如今卻又來一位如此之強敵。


    裴液這一刻想再次把仙君放下來——祂當然也一定會下來,但


    “為劍成魔,不若迴頭是岸,紀山主。”明綺天忽然平和道。


    她望著老人,並沒有遭受背叛的憤怒或驚愕,與之有過真心談劍的女子似乎比裴液更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


    紀長雲沉默垂目,麵對這位女子,那冰冷的殺氣竟然真的垂落了一霎。


    “歧途迷客,令劍主見笑了。”紀長雲闔目輕輕一歎,又張開眼睛,“然而一步踏錯,已萬劫不複,無處迴頭。”


    明綺天卻依然安靜地看著他,輕聲道:“雲琅山可保崆峒無恙。”


    “.”紀長雲猛地盯住女子。


    明綺天平靜迴望:“雲琅山很少有什麽怒火,隻要做錯事的人承擔代價就好了。”


    “.”


    紀長雲有些艱難地動了動喉嚨,握劍的手第一次不那麽用力。


    裴液有些驚訝地望著麵前老人的表現,沒有想到兩句話竟會真的令他動搖.但很快一個筆跡突地從記憶中湧出,他猛地一怔,忽然開始明白了一切。


    那一式【劍海章】.原來其實並非出自紀長雲的深思熟慮。


    剛剛在劍腹山中,他也真的是拚盡全力地要把司馬和衣端止殺死在那裏——哪怕真的付出自己的生命,甚至他期待著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為這就是他作為真正的崆峒之主,對待這件事情的方式。


    歡死樓要借崆峒之地來布置【鏡龍劍海】,柏天衢要借【鏡龍劍海】之陣梳理“崆峒劍藏”,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以天地諧律建構一條活的劍龍,這是兩方共同想要達成的目標。


    但接下來不同了。


    歡死樓會告訴崆峒他們是為了以此陣獲得某樣古傳寶物,但絕不會說他們是為了謀害雲琅傳人。


    所以當計劃向下一步推進時,柏天衢入山閉關,歡死樓就此殺死了他,從此竊奪崆峒之位整整十年,通過蕭庭樹調動整個崆峒為此事行使方便。


    當然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切。


    蕭庭樹可憐地以為自己一直在遵從師兄的意願,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崆峒劍藏”,而剩下的十六峰之主,更是無一知道門主曾和歡死樓合作。


    遑論柏天衢已死的消息。


    而那時紀長雲由於對待劍藏的堅持,已經被兩位弟子決裂,排出到崆峒之外。


    歡死樓就如此侵蝕崆峒暗度陳倉地完成了布置。


    這當然就是事情的整個過程,崆峒有錯,錯在一意孤行的柏天衢和對師兄言聽計從的蕭庭樹,錯在和歡死樓交易,但崆峒當然也是受害者,門主身亡,代掌門成為傀儡,整個門派十年來為外人暗中把持。


    當歡死樓的行徑泄露之後,整個崆峒的憤怒;當柏天衢的屍體擺在麵前,蕭庭樹的不可置信。


    全部都是最真實的反應。


    因此當驚愕地意識到他們竟然是要對明綺天出手的時候,整個崆峒、加上從外麵趕進來的紀長雲是真的在以命死戰。


    一代山主,崆峒獨一無二的支柱會為此死在歡死樓的手下。


    可惜還是沒能保住琉璃劍主的性命。


    崆峒被鑽了漏子,當然要負起應付的責任,但真正的怒火,當然還是會朝著歡死樓傾瀉。


    這就是這件事情的結束。


    唯一不被所有人意識到的是.這其實,也是崆峒想要的結果。


    紀長雲怎麽可能真的放開一切.除非這一切真的在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裴液想起了自己在藏經樓所見的那份筆記。


    那是一封故箋,來自於早已死去的柏天衢,遞給同樣已經死去的【大司山】遲鑒宗。


    “遲師叔,我們夢想中的‘崆峒劍’就如海底之真金,雖知其必然存在,但水中光暗,幽迷不見,誰也摸不到它。如今,山水劍陣之於‘劍藏’是一向上的躍升,‘活性’之於山水劍陣又是一明確的浮現.然而你仍不願意相信,它已在可以被人觸及的深度。


    我想了很久,決定在這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地告訴你我最真切的心語。”


    “你是對的。”


    裴液怔怔迴想,他清楚地記得下一句話。


    ——“但,我們還有一次令它更加清晰、脫胎換骨的機會。”


    如今,裴液當然已知道這次機會是什麽。


    《劍韜》。


    被明綺天以《劍韜》整合過的【鏡龍劍海】,才是崆峒真正想要摘取的甘甜果子,二十四門劍統合為一,那就是崆峒邁過關口的雲梯,崆峒先輩二百年困鎖的鑰匙。


    當歡死樓取走西庭心和《劍韜》,當然就會留下被整合之後的“二十四劍”。


    它們離不開、奪不走,因為【鏡龍劍海】根植於崆峒的山水,從此會世世代代留在崆峒之中。


    這就是紀長雲想要看到的局麵。


    這也是崆峒之所以被歡死樓輕易得逞的一部分原因——柏天衢不僅看透了歡死樓的謀劃,而且竟然選擇密而不發。


    隻是柏天衢和紀長雲不是有矛盾嗎?他最後又為什麽而死?


    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成功了,所有人都隻會罵崆峒廢物和蠢,不會有人去想那另一種荒謬的可能。


    這不也正是一種護身符?


    可惜,人的謀劃,最終還是會敗給人性。


    劍腹山中,紀長雲看著明綺天竟然要逃出生天。那是二十年的期盼將在眼前成真,卻又忽然破碎,那一刻他忽然成了一個紅眼的賭徒,身體其實走在了思想的前麵。


    那一劍即便成功,在歡死樓的知情下,情勢也會墜落到他不想要的境地,何況,還落空了。


    那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這條路走到底。


    司馬很快看透了他,要他留住仙人台。


    因為刺殺雲琅傳人,謀害大唐第一的劍才.兩樣罪名加在一起,足以令崆峒支離破碎。


    所以他幾乎已經不在意留下什麽把柄,按死隋再華,拖延仙人台——隨意什麽勾結歡死樓之類的證據按上來都可以,隻要不是明綺天親口指認這一驚世罪行。


    隻要不是崆峒的掌權人從多年前就開始準備謀害雲琅傳人。


    所以他必須,得把明綺天和裴液殺死在歡死樓的手中。


    但現在.


    白衣女子立在下麵看著他,她確實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少年也是一樣瀕死——無論這慘烈的痕跡來自於誰,現在都沒有人能阻擋他取下這兩條生命。


    但她說.雲琅山不會過多追究。


    這絕對是一條充滿誠意的迴頭之路。


    隻要他棄劍自縛,雲琅和大唐不會將整個崆峒視為罪人,道啟會不會把崆峒除名,也不會有無數豺狼虎豹來撕咬這塊名聲臭去的肥肉。


    不再遮掩,自己把血淋淋的疤徹底揭開,縱然二十年氣力落空,縱然崆峒失去紀、柏、蕭三人,空虛已極,但仍然可以體麵地保有自己劍派正道的地位。


    這絕非隻是虛名。


    山穀一時寂靜。


    紀長雲喉嚨幹澀地動了動,他真的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艱難的決定,琉璃劍主的承諾當然可以信任,這是一次除去沉屙的機會。


    明綺天望著他,輕聲道:“紀山主,眼前有餘忘縮手。”


    每個人都看出了紀長雲的動搖,他固然還有些不想鬆開這伴身多年的利器,但已不過是時間問題。


    裴液欽佩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子,由來知道她手上厲害,未曾想還有這三言退敵的本事但就在這時,他猛地一迴頭。


    被釘在石壁之上、已經瀕死的司馬忽然抬了一下手臂。


    沒有任何的真玄爆發,他也沒有發出任何話語。


    但在三個人的目光下,一麵徑長七尺的心珀之鏡,從他袖中的虛無裏吐了出來,緩緩浮於空中。


    朦朧如夢,幽幽渺渺,仿佛要奪去每一道望去的目光。


    他竟然一直把劍龍心鏡帶在身上!


    當然如此,這才是奪取《劍韜》的工具,他找到明綺天後,也當然不可能再將她帶迴崆峒。


    靜雨之中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了紀長雲身體的僵硬。


    原來也隻差一步而已。


    隻要把眼前無力反抗的女子置於這麵不會離開的鏡子麵前,一切就都完成了,劍藏就此成型.歡死樓的謀劃也不會成功,他可以殺掉這裏的所有人,甚至也殺掉他自己


    一關跨過,崆峒從此撥雲見日。


    紀長雲忽然意識到在劍腹山的那次大腦空白不是意外了。


    因為這時,他清晰地感覺到了熱血的上湧。


    裴液嗓子發緊地看著他表情的變化,下意識遮攔了一下明綺天:“紀山主,你”


    但明綺天已經低下頭,輕輕握緊斬心琉璃了。


    老人早已過了可以被勸說的年紀,你隻能把選擇擺在他的麵前。


    謁闕之威陡然傾壓,紀長雲沉默冰冷地望向下麵搖搖欲墜的兩人……青影一閃而逝,隻剩一劍光寒雨林。


    明綺天從後麵一牽裴液,【斬心】向前迎上,但這正是紀長雲已經避過的東西——正如奉懷地窖中的裴液一樣,沒有真玄支撐,再強的劍也難以落到敵人身上。


    果然不是【劍海章】了,他不和女子做任何劍上的博弈,最簡單純粹的真玄會撕裂一切。


    劍光從四麵八方而來,鋒寒的殺意凋葉折枝,雨滴凝冰。


    但就在這一刻.一切忽然凝定了。


    雨滴、亂風、搖枝飄葉,還有那些細弱的小鼓,全都凝固在了空中。


    當然也包括劍和劍光。


    紀長雲當然熟悉這份力量.一切,也都是從這個人開始滑落。


    【覆鏡成畫】,隋再華。


    隻有一霎,但一霎已經足夠,黑發飛揚的男人唿嘯而來,一瞬間卷碎了這幅凝定畫麵的一切,一拳氣流如綢,將紀長雲從青影繚亂中砸了出來。


    紀長雲抬劍再起,但另一份妖異霸道的浩蕩真玄已經驟然膨脹在這片空間,章蕭燭漠然逼上老人麵容,紀長雲咬牙棄去已然失勢的玄氣爭奪,周圍一切真玄盡歸己身,【劍海章】再一次如攜山海而來。


    精準的眼光,爐火純青的力量調動,麵對明綺天時棄劍用玄,如今被兩位玄門先手壓製,又可立刻化玄入身,將百丈爭奪的勝負重新化為眼前這五尺的生死劍鬥。


    紀長雲消失在世人眼中的這些年裏,確實從來沒有荒廢技藝。這一式劍海章,也真的足以問鼎意劍第一流。


    章蕭燭身體陡然僵直,紀長雲一劍將其穿胸而過,但下一霎,男人頭頸怪異地向他一偏,左瞳化為似狼似犬的獸狀,左頰的紋路驟然如被紫焰點燃。


    紀長雲心髒猛然縮緊,橫劍而退,但已經來不及了,在這個長劍已然入胸的距離,章蕭燭揮出了難以想象的一拳。


    就直直撞在劍刃之上,這柄東海之劍竟然就此崩斷,而後去勢不減,一拳擊潰了紀長雲的胸膛。


    半空之中老人全身爆開血霧,直直向穀中砸去,章蕭燭寸步不舍地俯身而下。


    裴液心緒一鬆,剛要迴視女子,身旁崖壁之上,忽然傳來另一份玄氣的暴動。


    他猛然迴頭,隻見真玄竭盡,已然瀕死的司馬身上,上衣忽然如腐蝕般脫落。


    他依舊低著頭,是沒有絲毫餘力的瀕死狀態,但那淤青破裂、不成樣子的軀體之上,卻忽然有明亮的紋路從皮膚之下浮現上來。


    那是刻在身上的【彼岸寶筏】!


    用以在取劍得手之後,以最快的速度脫離劍腹山,如今他以心鏡挑起戰鬥,獲得了這一啟動陣式的機會。


    靈軀在一瞬間完成了拆解。


    司馬從左臂開始,半邊身體崩裂如腐,骨肉化為液流,液流化為玄氣,就以此玄氣為基,【彼岸寶筏】在空中完成了誰也想不到的勾勒。


    明亮的瀑流仿佛從天上倒掛而下,將司馬整個淹沒,裴液已見過這一幕許多次,比誰都要清楚下一刻會留下空空蕩蕩,他試圖再奮起一劍阻攔,但雙腿先暈眩軟倒,旁邊女子比他更快地擲出斬心琉璃,然而她也已慢了太多了。


    明光已將暗雨照亮就在這一刻,一道更明亮的劍光照亮了一切。


    穿林破雨而來,帶起難以想象的浩蕩玄氣,頃刻貫穿了司馬早已破爛的身體,將他帶出了明光籠罩,釘死在了泥濘的雨地之上。


    明光貫通天際,【彼岸寶筏】完成,隻有那頃刻破碎的半邊身軀隨之而去。


    司馬緩緩睜開染血的眸子,一襲黑衣落在他身前。


    白發蕭拓,頸直背挺。從紀長雲剛剛入山開始,就是他忽然發難,打亂了一切的節奏,此後借一手未完成的術式放走明綺天,再然後銷聲匿跡,令紀長雲如鯁在喉最後明謀令章蕭燭藏身,使紀長雲不敢不動。


    直到追來這裏之後,他唯一一眼都未放鬆的,就是這襲青衣戲麵。


    他們之間,本就有太多陳舊的仇恨。


    在這場事件中,他做了太多關鍵而正確的事情,他比所有人都想得更深更多.因為無數他沒想到的事情,那位已經殞命的鶴檢也早已告訴了他。


    黑衣俯下身拔出司馬身上的長劍,甩去了劍刃上的雨和血。


    黑柄黑鞘,明鏡內斂,這是禮台少卿,隋再華的劍。


    另一邊,章蕭燭拎著幾近廢去的紀長雲走過來,道:“竟然都是活口.這位少俠很是遊刃有餘嘛。”


    裴液看著這陌生的男人,縱然不識,但那位高權重的氣質和如今手中的老人都說明了他的地位,裴液咧嘴一笑,想要拱手行禮,但剛一抬手,眼前便猛地一黑。


    就此天旋地轉、人事不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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