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燭再一次打開了這枚玉佩。


    《道虛明實總經》和明珠依然安靜地躺在這裏。


    但這次他不是束手無策了,剩下三張戲麵從台下走上來,這是歡死樓準備好的情景了。司馬從懷中取出來一枚拇指大的小亮片,如鏡又如冰,對著這顆明珠一照,那築起的星光障壁就被明珠自行突破,飛出來落入了司馬掌中。


    裴液如今第一次如此之近地觀察這樣東西,始覺一直以來以明珠相稱的偏離敷衍。


    它確實完全不是什麽“明珠”,裴液分辨不出這是什麽物質,如同凝結的雲氣團成,輕渺深邃,變幻莫測,仿佛永遠沒有固定的形狀。


    瞧不出任何東西,裴液嚐試開啟了【鶉首】,於是一瞬間,一種難言的至簡展現在了他麵前。


    ——那些變幻的幽蒙在最細處竟然是由一個個無比細小的、長短不一的線條組成,它們本身並沒有運動,隻是長的有時變短、短的有時變長,太長太短的都會消失,但很快又有新的出現.這一幕隻在裴液麵前映入了一瞬,他的心神就如同攥成了一團,【鶉首】破碎,他痛苦地捂住了額頭。


    而縱然沒有入手,裴液也已有種它無法被觸碰的感覺。如今它也確實沒有和任何實體接觸,而是懸浮在司馬的手掌心上。


    裴液緩過神來再去看,這一次他又從這顆“明珠”中看見了七個星象,它們是死寂安靜地烙印在裏麵,仿佛七扇鎖著的門戶.它被司馬裝入了囊中。


    “這樣東西,真的能決定所謂天下的形勢嗎?”


    “它就是‘天下’本身。”司馬聲音冰冷,因而也就透出一抹威嚴。


    “那究竟是什麽?”


    瞿燭看著他,似乎已經等這個問題的答案等了太久。


    司馬安靜了一下,素、白兩張戲麵竟然自行遠遠避開。


    他抬手一指台上的銘文:“穆天子位,埋星之塚。實沈未落,大梁離位,因取降婁.這是他們劃分天下的方式。”


    “在比商周還要遙遠的上古,在還有‘仙’的時候,”他道,“世界就是那副模樣。你可以當它是上古西方的傳國玉璽,那時執掌它的人,不唯是人間的首領,也是天地的主人。”


    “我們叫它.【西庭心】。”


    “.那麽,實沈、大梁、降婁又是何意?”


    “因為人本身不能成為天地之主。”司馬道,“【西庭心】認可的是對應的仙權,身負仙權,才能得傳西庭之心,踏上它所指定的登仙之梯,最終以之執掌天地。”


    殿中一片安靜。


    “所以,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麽。”他輕聲道,“這是天下最危險的勾當.這是一方天地的繼承之權。”


    “畢竟上古的東西,都在慢慢迴來,不是嗎?”


    瞿燭沉默地看著這座高台,良久道:“所以,這也是周穆王當年追尋的東西,他死後,把【西庭心】和用以繼承的仙權都放在這裏了。”


    “是的。”


    “那我們如何取下這枚【降婁】仙權?”


    “既然一時難取,便先放著好了。”


    “.放著?”


    “因為我們不走這條路。”司馬看著身旁的青麵,輕聲道,“‘登仙之梯’不是一條固定的階梯,它是要你一邊爬,一邊自己修這道梯子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兇險難行,我們有自己選擇的起點。”


    “.”


    司馬目光落向銘文:“【實沈】參觜未合,從無前人踏足;周穆王踏上【降婁】,卻半途而廢;隻有【大梁】,在穆王拿到西庭心之前,就已被走到最巔峰的頂端.那正是上古西庭主人所行的道路。”


    “庶子、謀逆和太子。”這威嚴的聲音第一次微微含笑,“【西庭心】已然在手,我們就要最正統的位置。”


    “.”


    所以,你要怎麽去要?你在哪裏做著什麽準備??


    裴液手指攥白地握著台角,眼睛死死地盯在這張戲麵上,但話語就截停在這裏了。


    “走吧。”司馬輕撩衣擺,就此下階,“潛幽行暗,已經多少年了又不知,還要再等多少年。”


    他露出兩聲威嚴又詭冷的輕笑:“真是期待這驚世惡行,展現在世人麵前的那一刻啊。”


    “所以埋星塚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


    裴液蜷縮著身子,麵色蒼白地按頭仰靠在牆上,窗外已經泛起冷灰的晨色。


    黑貓輕聲梳理著他在【照幽】中的所見。


    “陣道的部分,足以完成整個埋星塚所見的一切,人氣、星光、入山、遊蟲.這是極高深的成就,但仍然屬於陣道。而陣道的基本觀念是,隻要是人為設置的程式,無論看起來多麽奇異詭譎、了無痕跡,其實都有破開的門路。這就是瞿燭十七年做到的事情。”


    “而令此陣不能解破的是,死的程式中,被添入了一道玄妙的‘活’。”黑貓道,“它來自於西庭心本身所引動的天地本質,這是不可複刻的東西。”


    “瞿燭在這十年裏,挖掘出了鐵屬之物獲得這份天地授靈的儀式。”


    “應以天星,遊以四時,融與自然微妙的諧律,如此,金鐵與天地漸漸合一這就是他們背過去的六十八柄劍經曆過的事情。”黑貓道,“但不是合於自然就能令死物有‘靈’,這裏需要一個令天地本質顯明的步驟來畫龍點睛。”


    “所以他把它們帶到了【埋星塚】當年成陣的地方——【西庭心】千年來一直籠罩著那片山穀。”


    “如此,一條新的星蟲就誕生了。”


    “它與星蟲同源而生,陣紋道道相合.所以它當然也就是星蟲的一部分,很自然地融入了它的身體之中。”


    “但這隻是表象,十七年前騙過它的那張陣圖如今再一次迴到了這裏,隻是這次它鑄入了劍中。於是當這些遊劍進入那些重要的關節之後,就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這就是瞿燭在歡死樓十年裏的積澱。”


    黑貓安靜了一會兒:“要做到這樣一套流程,要花很多功夫在那六十八柄劍上。”


    裴液微微睜開了眼睛。


    “和天地的相諧不是一時一刻就能完成的,那些劍需要常年累月的巡遊,拋開人為的控製,在與草木、與山石的接觸中一點點契合自然”黑貓道,“除了時間沒有其他東西能完成這一切。”


    “而更重要的是單靠六十八柄劍,並不足以完成這份共鳴。”


    “什麽意思?”


    “因為天地諧律是這樣的,你總要選擇一處河流、一方山川,它才構成一方完整的天地。而後你要對這整方天地做出囊括和融入,才能完成對它的契合。”黑貓道,“這就是我剛剛說的‘天地授靈’的儀式,幾千年前,埋星塚就是如此以整座湖山之穀成就。”


    “你的意思是太小了?”


    “太小了。”黑貓道,“瞿燭是從埋星塚拓下的這道古儀,他走的應是一樣的道路。把六十八柄劍扔進一個土丘是遠遠不夠的,他一定也是擇一靈秀之山河,而後構建至少十裏的大陣將其囊括.至於最後得出的這六十八柄劍,隻是這陣的一個縮影,就像從星蟲上截下的一段青銅。”


    “.”裴液沉默一下,“埋星塚已是當年帝王之力,這樣一個類似的陣式,即便做些削減.值得嗎,或者,歡死樓可以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留痕跡地,完成這樣的偉業?”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裴液望著窗外,輕聲道,“所以我們找出它來,就可以找出它的設計者與建造者,是不是?”


    “.”


    黑貓還沒有講話,窗外已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她敲了敲門,是個有些幹澀的女聲:“裴少俠。我心中焦急,瞧貴處燭火未熄,打擾非時了。”


    裴液認得這個聲音,正是許裳。


    ——


    寅州城外,青鏡湖底。


    無洞與隋再華走上來,晨光熹微。


    “我也要往崆峒去一趟。”無洞看著【流風】消失在天際,“隋大人身在重位,就不勞隨我奔忙了。”


    “我發封函便好。”隋再華抬了下手,“既然事急,走一趟就是。”


    “我聽說城裏是處很重要的集會?”


    “就是我一直虛忙之事。”隋再華道,“東奔西走,連統少隴各處門派,將年輕有為的劍者們統一列冊。如今算成了十之七八,因有這麽一個集會,名多於實,何況還有十多天,不算太急。”


    “.這確是難苦功高的事績,尤其我們這邊,一定是樂見其成。”無洞緩緩點頭,“公孫大人致仕在即.隋大人成就此事,又可向上一階了。”


    隋再華搖頭一笑:“浮名虛祿,豈有終極。”


    無洞看著這位老人,低頭一笑。


    要讓無洞選一生中見過最會做官之人,一定就是這位隋大人。絕非是說他心口不一、道貌岸然地行鑽營之事,實際上,無洞此笑充滿了感歎般的讚賞。


    行端踏正、遊刃有餘,在才能上他直追當年那位恩主俞朝采,卻要洞明柔韌十倍。尤其近些年來,不急不躁,看起來隨意從容,卻從未踏錯過任何一步.很多人一直覺得,這位大人應當去神京一展身手,而非在地方上虛度時光。


    “那就共往一行吧。”無洞收迴思緒,“隋大人的劍也是少隴難得。”


    “過譽。”


    ——


    彩霧峰。


    裴液隨這位峰主走上來時,橘黃但沒有溫度的日球剛從天際跳出來。


    確實是小而偏的一處峰巒,二十幾處院落四散而落,中央平地上應是主殿,但也不過大上一圈,幾處連院,一棟朱紅的五層小樓。


    “那就是景弼的院子。”許裳看向東邊的那處偏院,“沒人和他交好,平日他也就不大出去,尤其這兩年知道用功了,每天就在院子裏練劍。”


    女子推開門,院中好幾處不同的木樁,劍場上排列著四五把製式相近的劍。


    裴液一一抽鞘查看——年歲上不是新劍,但並沒有多少使用的痕跡。


    “.這是他從他父親樓裏翻出來的老劍。”許裳低聲道,“他好幾次想讓我給他找一把他父親喜歡的劍。但梅卿用劍挑剔長情,一柄好劍就用到壞掉,像這些劍,其實他都沒怎麽摸過。”


    “所以景弼也不滿意用,就隻掛在這裏——怎麽了裴少俠?”


    “張景弼他,一直想用一柄令夫的劍嗎?”


    “.他小時候很頑劣,梅卿要他練劍,他總是吵鬧耍賴。”許裳道,“後來長大懂事了,我總見他自己跑到梅卿樓裏.有時撞見,眼眶都是紅的。”


    裴液低頭看了自己手上的劍,正是張景弼比劍所用的那柄,它和劍場上所掛之劍製式相同,年歲也相似,但在人手中的時間遠遠超過。


    他蹙著眉揮舞了幾下這柄劍,又去看架上之劍。


    “許峰主,這柄劍與令夫有關係嗎?”


    許裳一怔低頭。


    “這不是梅卿的劍。”許裳看著他,“它怎麽了?”


    “這不是用了兩年的痕跡。”裴液輕聲道。


    “.什麽?”


    裴液從劍架上隨意抽出一柄,兩柄劍俱是崆峒所出,完全是一樣的製式,此時白日之下,除了劍柄纏絲不同,仍看不出什麽分別。


    “張景弼說他用這柄劍用了兩年,但隻用了兩年的劍不是這個樣子。”裴液認真看著女子,將兩柄劍遞給她,“許峰主是上乘的劍者,一柄劍在長久使用中,重量、磨損、鋒刃.都會微妙地傾向於用劍者的習慣,一柄隻用了兩年的劍,不會有這樣分明的變化。”


    其實一點也不分明,許裳凝眉感受良久,輕輕揮刺靜持,才真切地體悟了到了少年所言的這份區別。


    “伱是說景弼已經用了很久?”女子微怔,“可他用心練劍,也不過近幾年的事,也就數近兩年最勤快”


    “不,那是不同的趨向。”裴液看著她,“這柄劍裏有兩名劍者的用劍習慣——甚至不單是習慣,那趨向差異分明,我想根本是兩門不同的劍術。”


    “.”


    “在張景弼拿到它之前,它就非常長久地被一名勤奮的劍者使用過。”裴液輕輕撫過劍刃,抬頭道,“我想或許正是這段經曆令景弼選擇了它,從而令陷害者有機可乘.我想看一看令夫亡故前的事情,不知合不合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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