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做到了。


    縱然裴液看不懂那令男子沉浸癡狂的一頁頁繁複勾畫,也看得出他那髒衣亂發瘦骨之下,那雙明亮的眼神。


    他的自由其實已被限製,但就在需要瞞著所有人的境地中,男子依然天才般地完成了自己的計劃。


    一個月的努力之後,他終於徹底複原出了這座上古秘陣。


    他日複一日地對著它勾畫計算,一夜夜地苦思,廢棄的紙稿燃成一盆盆的灰燼。


    如此又過了三個月,他終於在上麵改動了指甲蓋大的一點兒。看著這幅最終完成的陣圖,男子像一個雕像般站了很久,直到燈盞將要燃盡,才緩緩勾起了嘴角。


    在踏入這件事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完全發自內心的笑。


    裴液從來不懂任何陣道,但當他看見這張圖時,忽然也感受到了那種奇異的美。


    沒有絲毫的不協調,男子是在一個已經完美的形狀中填了一筆,竟然仍舊是同樣的完美,裴液不知道這是怎樣的才華,也許正如他揮出【雲天遮目失羽】時的靈光,總之他知道,男子確實做到了。


    裴液看著他輕快激動地在屋中走了幾步,下意識轉了幾下頭——那是想要跟人分享這份喜悅的欲望。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這神態出現在這位驕傲男子身上的次數一定屈指可數。


    但很快他頓住了這尋找的動作,垂了下眼眉,靜立片刻,轉頭開始收斂整理桌上的圖稿。


    瞿燭安靜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時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急躁,他從容地應對著師弟和師父一次次的來訪,好像在認清現實之後,已經對此陣徹底絕望,放棄了當初的妄言。


    終於在一個空冷的深夜,風吹起雪,把一切形影和聲響都覆蓋下去,他一個人攀上了高崖之頂。


    攀著之前鑿開的石道,他一步步地深入進去,在這一夜前他已經計算過無數次——在這個時節,星蟲的尾部一定會通過這裏。


    隻有經過它的身軀,才能進入它守護的那片空間。


    果然,來到盡頭之後,一麵青銅鑄成的弧牆阻斷了去路。


    瞿燭開始以一種不認識的材料在上麵勾勒陣紋——真的沒有驚醒它。


    他知道所謂的“活著”隻是對其表現的描述,無論多麽像一條靈動的活物,它的本質依然是冰冷的金屬,是玄氣提供給它行動的指向,是星光供給了它行動的力量,這一切隻是一個繁複精妙如神的陣法。


    如今他解開了它的程式。


    青銅如水般退縮,牆壁為他通開了大門,瞿燭深深吸了口氣,提劍緩步走了進去。


    裴液第一次、終於,見到了這一切源頭,最開始的樣子。


    自鑄成以來,第一次被未得允許的人踏入,如今一切都還不是半枯死後灰白生鏽的樣子,青銅之壁升起天幕般的高大,不可一世的柱狀身軀蜿蜒在壁上和穹頂,正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遊動,這些青色的金屬上流動著水波般的冷紋,那是流動的星光。


    人走進來,如同凡人步入活著的神國。


    他的進入果然沒有驚動這條巨獸,它被陣法設置的程式就是把入侵者拒之門外,如今他是拆解了最底層的陣式而入,因此即便就在它的身下走過,即便它仍在正常運行,依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這正是瞿燭研習陣道至今最無可辯駁的發現——無論多麽玄妙的陣式,多精妙的機製,隻要是人的設計,就一定有它的死板之處。


    如今,除非這條蟲真的是活著,不然它隻會繼續按陣法執行了,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夜晚,曾有人步入其中。


    瞿燭一步步向上登臨,在這條路的盡頭,高台之上,一枚雪白的玉形正懸浮在那裏。整座大殿,從鑄造的趨向到雕刻的圖案,乃至那遊動的蟲軀,都在向這件東西簇擁過去。


    它如今的樣子比二十多年後看起來要不可侵犯得多,星光玄氣環繞著它,不可一世的巨獸就盤踞在它的背後和穹頂。


    瞿燭整副身軀仿佛都在震撼中變得輕了,沒有任何聲音,他怔然地一步步走上去,來到了高台之前。


    裴液終於見到了台上這行被抹去的古字。


    “穆天子位,埋星之塚。實沈未落,大梁離位,因取降婁。入殿之人,可以刀劍知虛實,以虛實得降婁,以降婁承位西庭。”


    “.”裴液凝目看著這行字,瞿燭已把目光挪開,落在了這枚玉佩之上。


    這枚法器的特征比古陣要明顯得多。


    在裴液楊顏眼中不得其門而入的形狀,在男子眼中幾乎是明晃晃的邀請,它本身沒有掩蓋自己的特質——在看到正反兩個眼瞳的第一時間,他就看出了它的功用。


    “監察.儲器?”他輕聲喃喃道。


    “‘麵容’?‘玄氣’?唔,是‘貫通’。”瞿燭凝目看著它,輕輕以真氣試探了一下,深深皺起了眉頭。


    裴液感到了他想什麽——這樣的阻礙,非是玄門境界不能‘貫通’,根本不是脈樹境界的力量足以打開的鎖。


    但.這樣的儲器,啟開之要點應在於‘識別’上,怎麽會在蠻力上設置門檻呢?


    一瞬間,男子目光移到了“以刀劍知虛實”這句話上,嘴角一鬆,眉眼大大舒展了開來。


    下一刻,他輕輕吸口氣,一手持劍,一手持鞘。


    刀劍二篇,同時在手中生發,一者在前一者在後,虛實相生之中,【照幽】霍然貫通。


    埋藏了幾個朝代的仙物,終於在這裏第一次顯露在後人麵前,裴液深深地看過去,一切都還未被觸碰,方籠之中,幽晦之物漂浮著;圓嵌之內,那枚珠子深邃如星空。


    裴液絕對認得它,在詔圖之中,在那襲黑袍的腰間他一瞬間咬緊了牙關。


    瞿燭粗重起來的唿吸同時響起在這片空間。


    心跳如鼓,陣器二道的年輕天才更容易看出兩樣東西的不凡——這根本不是“法器”範疇能囊括的東西,這一瞬間他真切相信了“仙物”的傳說。


    瞿燭緩緩伸手,先觸及了正麵的方籠。


    變故就是從這裏開始。


    在孟離身體中發生的事情同樣發生在了這裏,這團物質一下就咬上了這根手指,而後【照幽】沒有記錄下這一刻這具身體的經曆。


    但和當日孟離的經曆相反,這團幽暗沒有從籠中攀出,【照幽】的記錄重新迴歸,裴液再次凝目去看時,男子正以一種莫大的痛苦跪在地上,他雙目暴突赤紅,大張著嘴宛如窒息,口涎混雜著鮮紅,血已經從七竅流了出來。


    裴液在這幅慘狀麵前悚然而驚,從進入這條河流開始,他從未見到這位男子如此無從反抗的狼狽樣子,簡直像一尾扔在岸上的活蝦。


    驕傲、自信、恐懼、癡狂、憤怒、興奮.最終麵對一記命運的重錘。


    在幾十年後,瞿周輔在同樣的地方輕聲訴說:“是你,小孟。往前數多少代,無數人終其一生不能習得刀劍三篇。而虛刀實劍,就是《道虛明實總經》的入門之基。”


    “這是將他攔住的絕壁,他用了四十年沒能通過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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