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吧明姑娘。”裴液輕聲道,“但我可能確實做不到。”


    談話結束在這裏,望峰在前,但真正抵達此峰之下後,已又是三個刻鍾過去,山路一下變得極陡,二人隻得牽馬步行,頂上,樓宇那遙遙隱隱的牌子已然顯出來。


    【別人間】。


    “這應當便是往崆峒派去的第一道門庭。”明綺天抬首瞧著,“據說崆峒三十裏一門,九十裏後,就是崆峒十七峰正庭所在了。”


    “明姑娘上次來沒見著嗎?”


    “我從另一邊直著過去的。”明綺天側目看著路旁,“崆峒山這時節竟然有花,腳不沾地,還真是錯過許多景致。”


    “那明姑娘往後問劍可以多走走。”


    “.”女子想了想,輕輕搖搖,“還是不了,時間很緊。”


    【別人間】三個字鐵鉤銀畫,其下立著一排五人,俯瞰著蜿蜒而來的山路,風把衣襟發帶吹成一個方向的旗子。


    “席師兄,你說師伯他們也是這麽過來的嗎?”管千顏剛過十七歲,月前“庭前問劍”取得第一,今日天蒙蒙亮就起床坐在梳妝鏡前,是一行人中最姣美的一張麵孔。


    這時她有些泄氣。


    “自然。這個名目喚作‘五子鬆迎’。”席天機今年剛滿二十,為人清和安靜,和人講話時,嘴角總是先掛起柔和的笑。崆峒在輩分之外好以年齡分段,男子正是這個年齡往下的“大師兄”,劍術義理俱在無可指摘的第一,“隻有年輕俊傑才被選來迎接貴客,年輕時沒在【別人間】下立過,怎麽做得了長老峰主?”


    “我倒不想做甚麽長老峰主。”管千顏微微拉長聲音,“我還以為真能第一個見到明劍主呢.上次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剛選好裙子,竟然告訴我人已經走了。”


    “你也是傻,一會兒你瞧著天上什麽時候一道雲氣經天嗎,那就是明劍主飛過去了,怎麽可能從這裏步行九十裏。”晏采嶽一身散淡青袍,麵容也很平和,隻是下頷習慣微微抬起,便有一股清傲,“而且當時我早叫你早些去的,你自己非要磨蹭。”


    “疊翠峰本就偏僻啊,住得遠焉能怪我?”管千顏也不生氣,朝另一邊轉頭下視,“隻盼別等我們趕迴去,明劍主又已走了——蘭庭你才奇怪,不在山門等著,怎麽也來湊熱鬧?”


    孔蘭庭是在場最小的一位,十一二歲的樣子,唇紅齒白、黑發青衣,俱都整整齊齊。四五尺身量的年紀,卻立得和席天機一樣端正,像是國子監裏最溫雅的儒生。


    “劍主於何處而行應隨客便,我來庭前盡禮是應該做的。”孔蘭庭講話很認真,唯嗓子尚未變聲,還是像個孩子。


    “嗯那也好,反正劍主多半要見你的,我們剛好可以沾光。”管千顏晃著劍含笑。


    這話落定後安靜了一下,晏采嶽忽然輕輕冷冷地一笑:“有人不是已經在沾光了?”


    立刻迎來一句夾怒的反問:“你說什麽?!”


    張景弼一身寶藍長襟,牙冠、玉佩、軟靴,在道風古盛的崆峒這一身確實過於周到精致,不僅劍上係著一個鮮紅的平安扣,其人憤憤抬袖時,腕上還露出來一串紅繩綴珠。


    在前麵四人交談之時,這位少年就一直不大自在地立在一旁,繃麵望著遠方山景,如今一句冷嘲立刻刺痛了某些敏感之處,張景弼揮臂上前:“伱說誰?!”


    晏采嶽退步低笑一聲:“小心些,胭脂味兒別沾著我.誰急,自然就說是誰。”


    張景弼臉色頓時漲紅:“我是三峰會劍第一,合該立在這裏的!沾了誰的光?”


    晏采嶽仰頭而笑:“你竟然真有臉麵提——三座荒峰本代弟子一共十七人,裏麵還有六個包著發揪的.你娘給你辦這麽個會劍,還真不怕諸峰笑話。”


    “那邀你仙橋峰,你怎麽不敢來?!”


    “你總得先請吧。”


    “我娘親口說請你了,是你自己不來!”


    晏采嶽輕笑:“她若不騙你我可是真會去的。”


    “你來了又怎樣?!我——”張景弼大喊,話到臨嘴卻生生滯住,深深喘了口濁氣,咬牙道:“.你也隻會信口雌黃。”


    晏采嶽冷笑:“你自己都已信了。你娘不就是這樣嗎,聽說明劍主要來,連忙跑到五峰殿去鬧把你塞進來,是不是還叮囑你多往明劍主身邊湊?——我就奇了怪了,雲琅崆峒論劍,跟你這種人有什麽關係,你娘也是腦子魔怔——”


    “采嶽!”席天機輕喝一聲,“不可言辱長輩。”


    張景弼已猛地揮拳撲上,孔蘭庭連忙攔腰抱住他,頭頂住胸口:“張師兄,迎客呢,別動手!”


    管千顏也立眉:“一個位置值當什麽,晏師兄你少說兩句!”


    晏采嶽倒沒有動手的意思,低頭理著袖口輕輕一嗤:“這管師妹走來還嫌累的位置,多少弟子是擠破頭也摸不到呢.偏偏給這麽個酒囊飯袋。”


    張景弼在一旁雙目紅漲,吼道:“晏采嶽,一會兒論劍會上,我讓你知道誰才是酒囊飯袋!”


    管千顏蹙眉看著這一切,餘光忽然遠遠一花,她偏頭看去,脖子僵住。


    “別別吵了。”她迴頭有些慌亂道,“你們快看,下麵是不是有個白色的身影?”


    眾人皆怔,投目看去。


    少女不太自信的聲音響在耳邊:“那是不是.明劍主?”


    ————


    【別人間】築在進入大崆峒後的第一座真正的險峰,自此往後,有上無下,直到真正的“雲下崆峒”。


    這樣一座險峰是沒法直著上下的,因此路是蜿蜒隱沒,眾人遠遠瞧著一個白點一閃即沒,後麵就再也瞧不見,但五人的身體都已微微繃了起來。


    他們是要等待琉璃劍主抵達之後,再作為被撤走的“禮節”迴到山門的,到了這裏之後,即便管千顏都沒再幻想真能迎到明劍主。


    畢竟山門甚至沒告訴人家會有五位弟子在這裏相迎。


    但如今,安靜之中,在長久的消失之後.那襲白衣竟然真的再次出現在了路的盡頭。


    就是如此突兀,天下劍道少魁帶著無可仿冒的氣質朝他們走來,抬起那張無可摶捏的臉,也有些微訝看到盡頭這並肩而立的五人。


    一時停步。


    劍主手上沒有拿劍,倒是牽著一匹馬。


    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宗門重客竟然真要他們當先迎接,出發前左耳進右耳出的流程一時根本想不起來,“東鬆”管千顏這時理應當先前迎行禮,但她隻有些僵直地立著,腦子裏想過的場景沒有一個能和現在對上。


    還好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持續了兩息,席天機斂衣上前一步,斂襟躬身抱拳:“誠候鬆下寶客,幸見雲上真仙,崆峒元武峰弟子席天機攜諸師弟師妹於此,恭迎劍主玉履門庭‘別人間’!師門長輩已在下一門庭相候。”


    那襲雲般的白衣安立靜聆,待得話畢微一拱手,聲如清水:“感佩貴禮,不勝榮幸。”


    禮畢又微微歉意:“我上次來幾位也在這裏等著嗎?有勞空候,實在抱歉。”


    後麵幾人簡直受寵若驚,實在沒想到自己等人弄亂了禮節,還能先得劍主道歉,慌忙躬身還禮,然後後退分立兩旁,為女子讓出了中道。


    五人恭謹地投目注視,和傳說中一樣清遠如神、高天淡雲的女子再度啟步,朝他們行近而來。


    ‘琉璃劍呢?’


    ‘上次好像也沒見斬心琉璃。’


    幾人心中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見女子讓出位置之後,山坳後竟然又緊接著轉出來一人,也是步行牽馬,青劍掛在馬上,肩上臥隻黑色小貓,手上握著一柄清透極美的琉璃長劍。


    這道身影一出現,竟似比明劍主還引人注目,幾人的目光同時被怔怔地吸了上去。


    他顯然是和明劍主同行而來,一張清朗陌生的麵孔,挺拔的身量比劍主高過大約半個頭,黑發單束在腦後,身著一件常見的秋衫。


    他劍眉微低,唇角平抿,視線也稍微偏下,身體靜多於動,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動作,整個人像一柄沉默的古劍。


    轉過山坳之後,他抬頭掃了五人一眼,迎著打量的目光微一頷首。


    直到來到近前,幾人目光仍忍不住落在其人身上,竟然是明劍主先開口介紹:“裴液。”


    僅此二字。


    少年對幾人再次一頷首:“幸見。”


    言罷又沉默立定在女子身後。


    “.幸見。”


    “幸見幸見。”


    “裴哥哥好。”孔蘭庭是唯一不掩飾好奇之人,但也沒冒昧打問,又轉頭認真一禮:“明劍主好。”


    明綺天微微一笑,將那本《鬆霧劍詠》取了出來:“上次聊的問題,都幫你注好了。”


    “啊!”孔蘭庭瞪大了眼睛,“劍主你這兩天不是有事情嗎?”


    “路上還好。”明綺天微笑。


    孔蘭庭如獲珍寶地捧著這本劍書,剛剛的端莊全都消失不見,已忍不住輕輕翻開書頁。管千顏在一旁探頭偷眼。


    “劍主可以先入樓小憩。”席天機在一旁拱手道,“我即刻傳信門中來迎。”


    明綺天看向裴液,裴液點了點頭。


    緩行是給崆峒留出捉歡死樓蹤跡的時間,如今明綺天抵達的消息已到山門,他們再磨蹭一段路也沒有意義。


    大崆峒,既是少隴心腹的這一片高深山脈,武林亦常指崆峒劍門。


    百裏之間,十七峰散落開來,各峰之間聯係難免疏遠,唯獨中央五峰聚攏如蓮,常常被認為是崆峒真正的山門所在。


    琉璃劍主的第二次到來再次得到了盛大的歡儀,各位德高望重的峰主前輩簇擁在女子身邊,共往五峰之側的“蓮葉”而去。


    裴液早先一步遠遠地落在了女子後麵,身邊是一位麵如鷹隼的執法長老。


    前方喧鬧漸漸遠去,裴液抬頭望著前方五座雄偉高峰,遠遠的淡雲繚繞在上麵,身旁紅楓老樹正落下滿地紅火。


    “事情之重要無鶴檢已經來信知會過了。”長老肅聲道,“我是甘子楓,元武峰執法堂主,‘蓮心閣’執事。”


    裴液來之前已看過,“蓮心閣”正是中央五峰峰主組成的議事之所,與門主共治百裏崆峒。


    “晚輩裴液。”


    “不知你與明劍主是何關係,我就當你為無鶴檢代行。”


    “本是如此。”


    甘子楓禮貌一頷首,向前走道,“應是案情涉密,鶴檢也沒有說得太清晰,但要點是講明了的——近十天之內,歡死樓很可能要謀害我宗一位俊才弟子,應當無誤?”


    “隻有掌握了足夠好的劍法。”裴液補充道,“年齡身份不限。”


    甘子楓點點頭:“這兩天我們沒有發現他們的行跡。”


    抬手指道:“我們主要做了兩件事,其一,崆峒弟子散落,於是借著明劍主問劍的機會,我們把每年的【鐵鬆論劍】前提了兩旬,如此便把門人們都聚集到了五峰之前,便於保護,幾位峰主則暗中查視;其二,我們啟動了五峰之陣,玄門及以上但有進入,門中都可查知。”


    裴液點點頭,又道:“歡死樓戲主陣道造詣很高,此陣不知是否可以倚仗?”


    “崆峒啟陣之時,請的也是真正的宗師——至少不會有人在十天之內,就將其破去。”


    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向前,漸漸喧鬧又大了起來,前方已是一片極大的平台,它往崖外遠遠探出,果然頗似蓮葉之形。


    同時一株大得超乎想象的鬆樹從崖下生長上來,迴探把樹蔭遮蓋在了平台之上,其枝幹如鑄鐵,針葉如小劍,深青蒼翠,見之奪目。


    “.一百年前長輩們就喜歡說,這是我們崆峒的魂魄。”甘子楓微笑說了句題外話,又斂容一指,輕聲道,“我聽鶴檢意思,歡死樓是要殺人取劍,崆峒其實不大‘照顧’弟子,五大峰人多,這些年來其弟子在外也常有夭折,我想裏麵難免有歡死樓的貪牙。”


    “而如果五大峰劍法已泄,他們要對崆峒動手,恐怕目光就在一些偏僻之峰的弟子身上。”甘子楓望著平台上熙熙攘攘的年輕人,白衣的女子正走上顯眼的主台,卻不是激起浪潮,而是一片帶著氣聲的安靜,“這些峰弟子稀少,歡死樓不大好接觸到,甚至一些峰的獨傳劍術不是總有人會,常常斷代,因此歡死樓若真的進來目光或者盯在他們身上。”


    “例如呢?”


    “例如.其實我想最可能的,就是仙橋峰的晏采嶽。”甘子楓輕歎道,“仙橋峰人丁倒不太少,但那確實久無劍才,他算是難得一出的棟梁,前些日子剛剛學完了《白虹篇》,在少隴府的小論劍會上拿了第三,名氣是傳出去了的.哦,這場就是他了,往這邊來吧裴少俠,我們一邊看一邊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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