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怔了一會兒,再次抬了抬手,並非幻覺,他確實真切地操縱起了這具身體,冷風從門洞灌入,吹得膚上寒毛根根擺動。


    裴液裹了裹衣服,一出門就口鼻一窒,他不知剛剛楊顏是如何調整的唿吸,總之這時他隻能以真氣撐起撐起一份從容。


    極目所見,整個湖山之境已是一片黯淡。


    不是夜色,而是靜寂的灰暗,燈火不見、樹葉不搖,連顏色都消失。真如一幅畫一般,它們再次成為了死寂的“場景”,不再有時間的流動。


    除了這具身軀所在的地方。


    大約四五丈的一個方圓,以之為中心,這個世界重新活了過來,岩石殘雪重新被點亮,風強勁有力地撞上頰麵。


    他俯瞰著下方,大約明白過來,這才是【照幽】此器真正難以臨摹的手筆,在一切靜去之後,它可以令器主自由隨意地在這片曾經的世界中穿行,如同查閱自家的書房。


    裴液靜立了一會兒,提腿往山上而迴。


    重新來到了剛剛這座大殿。


    他徑直推門而入,隻有一片沉冷的漆黑,在這個時間,這裏確實沒有任何人,孤伶的腳步迴蕩著,裴液來到殿後,巨大的鐵鎖已經消失,這道門顯然曾被打開查看過,如今換了一把巴掌大的小鎖掛在上麵,聊作封存。


    裴液運起真氣震斷了鎖鏈,推開了這道門。


    一片灰蒙。


    仿佛夢中的混亂降臨在這片現實,門的背後不是任何真切的事物或場景,隻是攪成一團的霧氣般的東西,瞧不見邊際,也沒有形狀。


    裴液嚐試著踏入,但周圍那四五丈的“真實場域”在其中消解了,這具身軀被截停在這裏,仿佛這就是它能抵達的邊界。


    裴液退迴來,安靜看著它思索著耳邊忽然響起了啾啾的鳥鳴。


    冷涼但溫和得多的晨風打在他的臉上,裴液怔怔地迴過神,明亮的天光正照射下來,手中玉佩眼瞳已經闔上。


    夜已經過去,新的一天開始了。


    “你進去有些久了,我便叫明劍主沒再供應真氣。”黑貓道,“有什麽發現嗎?”


    裴液深吸口氣,揉了揉有些發僵的臉頰,又是一宿未眠,整個人稍微有些遲滯:“路上說吧。”


    駕馬啟程,在前麵鎮子上停了一頓飯,便繼續往南而去,這是昨日定好的線路,沿此過了相州,今天日落之前便可看見“大崆峒”的山影了。


    “.所以,它應當是以‘人’為核心來完成對過往的記錄。”黑貓道,“將如此寬廣的一片地域千百年來發生的一切記錄進這樣一枚佩子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蝶類破繭、樹木落葉這樣重複的信息本也沒有記錄的必要。但選擇以人為鏡,就同時解決了‘可行’與‘有用’這兩個問題。


    “也就是說,它並非拓印下了那片山穀,實際上是記錄下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經曆,再以無數人的所見所聞所感拚湊成了這個世界。因此當它要把一切呈現給你時,也就同樣需要以一個曾經存在過的人來完成解碼。”


    裴液想著隨著‘楊顏’的行走,那死寂的世界隨之鮮活,緩緩點了點頭:“所以‘楊顏’不能進入那扇門,是因為”


    “因為他本就從未去過那裏。”黑貓輕聲道。


    “那麽.一定有人去過。”


    黑貓看向他,少年吐出一個名字:“孟離。”


    他已漸漸明白了些手上這枚神佩的機理——他能夠在佛像下麵看到那枚紙角,是因為它確實曾出現在楊顏視野中,而他真的能將其拿出來,其上亦真的有字跡,是因為孟離這段經曆同樣被妥實無虛地記錄了下來。


    “我要看到那段時間孟離做了什麽。”裴液輕聲道。


    在這段經曆中,楊顏就如同一個兩眼蒙黑的孩童,對眼前的一切蛛絲馬跡都忽視不見,在更早以前,孟離和瞿周輔就在為即將壓城的黑雲做著自己的準備,少年遲鈍的神經蒙蔽了一切的不對,因而當災厄真的到來時,他隻能茫然無措地麵對最後的畫麵。


    “可我們應當隻見過其人一次。”黑貓道。


    ——在雨夜之中,被鑄在空中的揚發飛襟的劍者,一式《崩雪》第三,晦中之明的劍意燦爛奪目,如同把一座高山當做雪燭點燃。


    而要開啟一條支流,就得熟悉其中之人。


    “我還可以在裏麵見他許多次。”裴液輕輕撫了撫手中白佩。


    黑貓一怔,於此明白了這枚神器的真正用法。


    ——隻要在這片燭照之域內,無論你的秘密藏在什麽深幽的地方,器主都可以從最淺的一層把它攀找出來。


    哪怕那個人他從未見過,哪怕這個地方他從未踏足。


    “我會先知道‘楊顏’可以知道的一切,‘認識’孟離之後.”


    “就可以開啟他的‘支流’了。”


    “不,我不想耗費那個時間。”裴液輕聲道,“我們直接拉到那一晚,通過他的經曆,就可以看到那山巔究竟是什麽。”


    渡馬飛逝。


    一天的路程很快過去,當天邊黯黯沉沉的巨影壓過來時,右側的夕陽也開始往地平線下麵沉去。


    一路沉默思考的裴液此時迴過神來,在山腳之下勒住馬:“明姑娘,咱們是夜路趕過去,還是先停一晚?”


    “依你。”


    “停一停吧。”黑貓這時輕聲道,“急亦出錯。”


    它說這話時看著少年,裴液駐馬望了一會兒,點點頭下馬開始收拾營地。


    為求直短,裴液勾畫線路時並沒有考慮途徑村鎮,此時也就無處憑依,但實際上他們唯一需要補給的也隻是馬。


    尋了草地水源,裴液飲完馬拎著隻處理好的兔子迴來,升起篝火便烤著吃了。明綺天依然幾乎不飲食,連少年升起的煙火也不大沾惹,服了顆膳丹便倚在一株高桐之下,安靜地翻著一本劍籍。


    裴液理去痕跡,提著古冊走過來,見女子正眉目認真地提筆在當頁批注,便安靜地在一旁坐下,一言不發地安坐靜等。


    約莫一刻鍾後,明綺天擱下了筆,一個章節結束,手中冊子被她翻了過半。


    新章名露了出來,裴液偏頭看去,《鬆霧劍詠·說霧》。


    “這是劍法嗎明姑娘?”裴液這時想起來今日一整天其人總在翻閱這本冊子。


    在歡死樓一係的事情上,女子確實盡心盡力有問必答,但她並不主動熱衷那些迷霧後的真相,一路上裴液和黑貓不停地低聲交談,她一直在一旁安靜地捧書而閱。


    “崆峒的劍法。”明綺天點頭,“前兩天我去問劍時,有位弟子把這門劍使得很好,我承諾幫他做一做注解,第二日交還。但是當夜先迴了博望,便滯在了手中.幸好今晚來得及補齊。”


    合冊偏頭道:“我先為你講這本《地中仙》吧。”


    “不急明姑娘,我早幾天晚幾天又沒什麽,你先批這本有期限的吧。”裴液搖搖頭,“剛好在佩中有些發現,我再去瞧瞧。”


    “那也好我大約兩個時辰注完,彼時你若不休息,我們再講這本意劍。”


    “好。”


    再次來到高冷的寒境之中。


    仍然是晨曦前的夜,裴液走下山,來到了孟離的院子。


    這裏的狼藉令裴液沒有想到,是明顯被人大幅翻查過的痕跡,從外到內,沒有一處還是原樣。裴液來到桌前,那本藍色的書已經看不到了。


    迴視屋中,書架傾倒,籍冊混亂,而它旁邊有一個頗大的鐵盆,裏麵聚滿了紙燼。


    裴液想了一會兒,把時間往前去拉。


    麵前的一切頓時迴溯,人影散亂,戲鬼、弟子、師門長輩相繼出現又退場,然後畫麵來到了最後一天的那個傍晚。什麽都還沒有發生,這座小院整齊祥和,是楊顏第一次夾刀進來時的樣子。


    孟離蹲在這火盆之前,把書架上抽下來的一本本籍冊扔了進去,火光映著他沉默的臉。


    是他自己焚去的.


    裴液停在這一刻轉頭看去,桌上那本藍皮書還好好地擺在那裏。


    裴液走到桌前,輕輕翻開了它。


    大量摘錄的句子,夾雜著諸多晦澀陌生的名詞,男子是用自己的思路把它們整理到了一起——一段描述,然後其下諸頁都是關於這段描述的解釋或延伸。


    裴液其實見過這種體例,在黃翡翠有關的本子中,玉翡山就有先人把最難解的那幾段如此列為幾章,稱為《【洗樹銅影】集釋》種種。


    而在這本“集釋”中,男子同樣是在努力地理解著什麽東西。


    裴液一頁頁地緩緩翻過.是陣道。


    裴液蹙著眉停下手指,按住這本書,再次往前迴溯——他得找到那個一切都尚未發生的開始。


    這本書緩緩返新,用過的頁數越來越少,終於迴到了它第一次被拿出來的時候。


    依然是這座小院,外麵寒勁的風聲消失了,裴液扭頭看去,夕陽落下,幾朵輕豔的山花在窗外緩緩搖曳。


    孟離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從書架上淩亂地撥弄著,終於翻出了這本還算空白的書冊,隨手撕掉前幾頁用過的紙張,把從藏書閣抱來的書大篇幅地抄了上去。


    裴液看了眼篇目,是《陣說·古陣·周》。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這次他以麵前的男子為中心,再次往前迴溯.這一次,他終於看到了最開端的樣子。


    一個夜晚。


    這應是真正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黑寂無人的山口前,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從裏麵貓著腰走了過來,悄悄把山門打開了一個縫隙,焦急地等待著。


    楊顏。


    過了片刻,一道矯健的身影從外麵一掠而入,楊顏驚喜地關上山門,孟離立定腳步,喘著白汽敞開懷,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露了出來。


    “化石散!有了這個,咱們兩天之內就能打開那個山洞了。”年輕人彎起的眼睛在夜中泛著瑩亮的光。


    山洞是崖壁上一處被人為封起的洞窟。


    裴液跟著他們的足跡來到這裏,是在重重高林的另一頭,這座山穀最幽僻的地方。


    想來正是它在二三十年前被封起的痕跡引起了兩個年輕人的注意,封得極堅極死,於是慣愛出穀闖蕩的孟離弄來了化石散。


    裴液把時間拉到三個夜晚之後,麵前果然出現了一個可供人鑽爬的洞口。


    楊顏的身軀算是遊刃有餘,裴液鑽進去.不是什麽妖怪秘境,隻是一片巨大的雜物堆。


    桌椅床櫃,斷木橫梁,全都落灰攘亂,除了精力飽滿的少年,沒人愛來這裏。


    師兄弟二人確實興奮地把這裏視為秘密寶庫,裴液看著他們一天天地出現在這裏,師弟四處跑來跑去地刨挖新鮮東西,這片廢墟在師兄的手中漸漸規整起來。


    這竟然真的是一個“寶庫”,他們總是找到一些令人驚歎的東西——如“牽刀絲”那般似是而非的法器,在這裏被屢屢發現。


    直到一天險些被師父逮住。


    所幸此時師弟不在,師兄一個人機變靈敏又從容。


    “你剛是從崖上跳下來?”


    “不是.是樹上。”


    “.伱跑樹上去幹什麽?”


    “我練一招掌法,從越高處下來威力就越大。”孟離麵不改色。


    “越來越能扯你會個屁的掌法。”


    孟離一躍而起,擊掌而下,揚塵落葉蓬然開成了一朵蓮花。


    他還真會。


    裴液立在一旁都能感覺到這一幕中男子的歡悅,其實這事情他並沒覺得一定瞞著師父,但能這樣堵住師父的嘴確實很是開心。


    “師父,您年紀大了,就不要總是出來亂逛了,當心風寒。”孟離笑嗬嗬道。


    “我在穀裏轉轉也叫亂逛了?還沒當家呢,就想雪藏親師?”瞿周輔橫他一眼,“你才是,別一天天出去亂逛了,學的都什麽狗屁武功——還有這處地方,沒事別老過來。”


    孟離一笑:“我馬上就八生了,您該傳位就趕緊傳位,這麽多年了連個玄門都升不上去,還說自己年輕時也是什麽小天才”


    “.”瞿周輔橫他一眼,竟然罕見地沒動手,“著什麽急,該傳就傳了.傳誰都還沒定呢。”


    “.您還能傳給楊顏啊?”‘楊顏’就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孟離很不禮貌地忍俊不禁。


    瞿周輔轉身離去,孟離若無其事地再次做出要躍上樹梢的樣子,但卻始終沒有縱身而起的聲音,裴液從老人已經顯出孱弱的背影上收迴目光,聽見身旁男子喃喃了一句:“師父確實老得太快了.是不是得了什麽病啊。”


    裴液看著男子,這張沉默俊朗的麵孔上顯出了些憂色。


    他當然沒真的再練掌法,老人背影消失,男子就從那隱蔽的洞口鑽了迴去。裴液就在立在這裏撥動著時間——如果這座幾十年如一日的安寧山穀會從內部生出什麽變化,多半隻能是這座瞿周輔警惕而師兄弟偷入的洞穴。


    人影來來往往,兩人歡聲笑語,裴液立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直到十三天之後。


    裴液見到了孟離僵直的身形。


    他是在整理這些雜物中的書紙,那些最有意思的部分已經基本整理完了,師弟也不大愛這些文字,孟離這些天常來一個人分門別類。


    很多時候他都順便看一看上麵的內容,漸漸的一個疑問也開始在心中揮之不去——這些仿佛隨手捏就就令他驚歎不已的小法器,這些見解特異、才氣縱橫的筆墨這整整一片雜物堆,究竟是出自誰人之手?


    如今是新的一部書藏了,一張字條橫在他的目前。


    裴液按下了暫停,走到了他的身後。


    小燭之下,這張有些黴濕的紙條依然可以辨出那他已見過許多次的鋒利字跡。


    “瞿周輔,師父性命早衰、玄門堵淤,隻因每隔十五天,星蟲便要食氣一次!明天便是白露,你若不信,就對他出掌一試,看他這個八生,接不接得住你這個七生!”


    ——“咱們湖山嫡脈,就是他媽的蟲子的口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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