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看著少年的身影安靜了片刻,輕輕伸指探出。


    在觸及到的那一刻,他的心神一瞬間墜入了這道身影中。


    大湖山入秋以來的第一個晴天,高天無雲,空亮得能看清八百米的鷹。


    環崖山中,花早早凋落幹淨了,隻剩幹禿的莖,但草色還在,高林也深翠,即便在這樣的高寒之地,令一切褪色的冬也還遠未到來。


    楊顏就穿一襲薄衫,這樣的年紀對“冷”總是沒有感覺,高掛的豔陽甚至令他感覺有些曬,從刀場出來後一身輕汗未退,肌膚還泛著紅光,就夾著刀迎風往山上跑去。


    一路踏草躍石,像隻矯捷的黑豹,少年根本不看任何一點正路,踩著直線就飛上了崖中一間位置頗好的院落,紮根崖壁的老鬆掩映著安靜的院牆,楊顏輕喘著快步走入影下,一把推開了院門。


    “師兄!”


    少年三五步穿過院子,“咣當”一聲推開了屋門,轉了兩步,一道年輕挺拔的背影就出現在麵前。坐於桌前,剛剛把一本藍封無字的書冊合起推到一邊,另一隻手把筆擱在架上。


    “又是它,天天在寫什麽東西?”楊顏笑著伸手去夠這書冊。


    “誒!”立刻被一隻小臂穩穩架開,年輕人轉過麵目,“正事兒,別亂動。”


    裴液第二次見到這張臉,如此近的距離,如此清亮的光線,神情也還沒繃成冷硬的鐵。


    裴液仔細記住了它——唇薄鼻挺,臉部柔潤多過棱角,眉毛和眼角則斜向上挑,是幹淨飛揚的一張臉,眉宇間靈動而鋒利。


    楊顏毫不在意,轉眼就忘,收迴手時已握住孟離的手腕,興奮道:“快出來陪我練刀!”


    “.你有點兒煩。”年輕人無奈含笑。


    “快出來!!”


    楊顏拉著孟離來到院中,橫刀退後五步:“你朝我出劍。”


    孟離手一抬,院中架上長劍“嗆啷”出鞘飛入掌心,他隨手挽個輕快的劍花,劍勢就已從空處起來——氣質之驚卓令裴液猝不及防。


    “等等等等!”楊顏連忙製止,“我先準備好。”


    孟離壓下劍柄,點了點頭。


    午後的陽光安靜傾落,少年靜靜立著,唿吸漸漸與身體肌骨的律動融合為一,然後緩緩一同平複了下去。


    發落襟垂,少年靜如老鬆,這時他才輕輕握住了刀柄,朝麵前年輕人抬了下眉。


    不強不弱的一劍颯然出手,庭中氣流分卷,楊顏輕輕橫步擰腰,一刀玄妙勾出弧線,整個人被一劍撞飛出了院門外,長刀落到石板上,叮啷啷響了半天。


    “.”孟離擲劍歸鞘,有些無語地看著院外。


    幾個唿吸之後,楊顏抱著胳膊趿步重新走進來:“.你用力太大了。”


    孟離懶得理他:“我還以為你真學會了。”


    楊顏有些懨懨的不服:“我在刀場是用出來了的。”


    孟離撿起刀來,卻沒急著還給少年,低著頭,並指輕輕抹過刀刃。


    楊顏走過來:“還我。”


    “你多用用功,早些學會第二篇。”男子輕聲道。


    “知道了。”


    孟離點點頭,抬起頭表情如常,遞刀給他便轉身往屋中走去:“那我先去忙——”


    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左腳宛如被看不見的線一拉,人整個向前栽倒,右腳連忙調整,卻又拌上另一條線,還再次把左腳往前一扽,下一刻真氣灌注,幾條亂絲才乍時崩斷,孟離踉蹌了好幾步,才免去摔個嘴啃泥的下場。


    身後楊顏早已扼製不住,抱著刀笑得像尾活蝦。


    孟離瞪著眼迴過頭:“什麽東西?!”


    少年臉上洋溢著得意:“這個是我自己找到的。”


    “.膽子越來越大,你自己偷偷去那邊了?”


    “哼。”楊顏笑,“讓你老拿新東西捉弄我。”


    “.這是什麽?”孟離饒有興趣地走上前來。


    “叫‘牽刀絲’。”楊顏收迴亂絲,得意地展示給師兄,“在自己兵器上敷過一段時間,與另一件兵器交擊之時它就會自己攀附上去,然後很快往身上蔓延。”


    孟離接過這冰涼的小小一團,好奇地看著。


    “我試過了,它是注入真氣就化作輕霧一樣的氣,真氣一斷供,就凝結迴亂絲。”楊顏道,“所以還是真氣觸發的,無形無感.隻不過一掙就斷。”


    “那又是個捉弄人的小東西。”孟離捏指拎起,提在空中看著。


    楊顏在一旁輕輕戳了戳他。


    “幹嘛?”


    “那個.”楊顏附耳小聲道,“要不要,拿這個給師父試試。”


    “.”孟離後仰看向他,少年靦腆的臉上掛著兩顆躍躍欲試的晶亮眼睛。


    “你怎麽老想幹這種事?”


    楊顏瞪大了眼:“我想?架涼水、拆台階、畫烏龜、剃胡子、蒲中刺還有瀉藥,是我想的嗎?”


    “.”孟離無言以對,“今時不同往日.老捉弄師父也沒意思,我都和他一個境界了”


    話是這麽說,但年輕人臉上明顯有些猶豫。


    “那又怎麽樣。”楊顏叫道,然後他沉默片刻,聲音小了些,隻在崖風中有些清晰,“我瞧,伱們這些天老是吵架好像還挺兇的。”


    孟離也安靜了一下,輕輕唿吸一口:“我們吵架倒不是因為.”


    楊顏看著他。


    “.行吧。”孟離不知想到了什麽,笑了下,“我逗逗他去。”


    於是楊顏也笑了起來:“就是嘛,鬧那麽僵.再過幾天你可二十了,你真把他惹急了,到時候都不給你取字。”


    孟離哈哈。


    “不過這個一暴露,咱們別的寶貝就得小心了,肯定要遭查。”楊顏認真道,“得藏起來。”


    “.對。”孟離迴過神來,“對藏哪兒?”


    “咱們種的那個桃樹,不是去年死了,拿布抱了埋那下麵。”


    孟離翻個白眼:“老頭眼睛一閉就知道你那幾個地方,而且弄一股土腥氣。”


    “那就放你後屋屋簷裏。”


    孟離笑:“腦子那麽死呢。”


    楊顏這倒沒不服氣,習慣性望著他:“那你說嘛。”


    “.我若要藏東西,肯定要有我自己的風格。”


    “比如呢?”


    “比如.”孟離想了想,“師父禮佛的靜堂,佛像抬起來,挖個屁眼,塞進去。”


    “.”


    “.”


    “看什麽看,你就說行不行?”


    “行倒是行.”楊顏咽了口吐沫,想起他蒲團埋刺和瀉藥等一概點子,有些猶豫道,“就是,師兄,你怎麽老想到那醃臢奇怪的地方去。”


    “.”


    孟離安靜地蹙眉看著他:“巧合啊不然呢?”


    ————


    楊顏的生活真的很簡單,每天就是從山上到山下,除了練刀讀書外就是出湖入林。


    湖山劍門似乎與平常門派頗有不同,代表嫡脈的師徒三人與外脈之間有著一條相當分明的界限,這條界限用肉眼也可以看到——中央主山之上,除了三人外再無其餘門人。


    楊顏上下之間,也確實沒和其他人有太多交情,這些天師兄經常不見人影,師父平日每天也總能見一兩麵,如今也一連三天沒下來了。


    楊顏知道師父身體是一天比一天差,不過暫不見麵也好,他也有個自己的打算——師父去年跟他們講過,他年輕時曾有一隻很珍愛的白雕,可惜一次捕獵中失卻了,從那以後再沒見過。


    楊顏今年早些和師兄在山下雕戶手中購得了一隻雪白的幼雕,如今已健翼高飛,楊顏這些天的任務就是它,等著馬上馴好後就在壽日送給師父。


    不過少年心中雖然不太擔心,但還是有些煩擾著前幾天的事,時不時地就蹙著眉毛看向師父和師兄的居所,對兩人關係的擔憂寫在臉上。


    尤其那日和師兄聊過之後,卻再也沒得到迴信,楊顏這日放飛雪雕之後,又忍不住發呆看向高聳的山巔。


    楊顏是出過穀之後才越加自豪地覺得自家門派的地勢奇特,穀外山背自然是萬仞高崖,誰也攀不上來,但正麵其實也登不得頂。


    最高其實隻到中上部,再往上便是峻如立石的高崖,覆著終年的嚴冰。


    沒有任何可供攀登之處,也沒誰想往上攀登,何況湖山劍門的大殿就鑄在這高崖之下,擋住了上去的唯一一條路,掌門終年居住在這裏。


    這也是師徒不太經常見麵的原因,兩個年輕人隨著長大是越來越喜歡山下的,而師父則往往不離開大殿一步。


    楊顏正神遊天外,忽然耳邊傳來唿喊:“楊顏!你在這兒坐著幹什麽?”


    他迴過頭,是趙師叔門下的樺魚師姐,正提著一隻兔子往迴走。這算是和他們嫡脈最親近的一支,楊顏笑著指了下天上:“放雕,師姐。”


    “.這雕有什麽用處,你都五生了,攀上樹頂,瞧見哪個就能追上哪個。”


    楊顏保密著禮物的事情,苦思著理由:“呃雕.飛得高啊,有什麽人瞧不見的東西,它全瞧見了,能給咱們示警呢。”


    樺魚微微翻個白眼:“我先來和你示個警吧,剛剛我往山上送野物,瞧見你師兄陰著臉從大殿出來,一劍斬碎了那塊兩人高的大冰可嚇人了,我都沒敢上去說話。”


    楊顏一時怔住,注意力莫名先偏去奇怪的地方:“就是小時候咱們疊羅漢上去那塊?”


    “就是那塊!”


    楊顏提著刀,再次登上了這座安靜的高山。


    楊顏還是先來到師兄的院子,到了門前卻是罕見地鎖了門,透過窗欞往裏看去,筆與藍色籍本擺在桌上,但沒有男子的身影。


    山上其實沒有多少地方,楊顏知道他還喜歡去哪,出門就往藏書閣而去。


    到了一處視野開闊的路口,他抬頭往上看去,遙遠的大殿佇立在白霧中,門口那個會擋住半角屋簷的大冰柱果然不見了。


    來到藏書閣前,推開高大厚重的門,陽光透過各種縫隙傾落進來,風聲被關在外麵,閣中是和往常一樣紙味淡淡的靜謐。


    楊顏轉過兩層書架,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一愣,他知道師兄常常偷偷翻看些東西,但他總會把一切恢複成完美的原樣,如今卻書散卷亂,有的就那樣扔在地上,正反疊在一起,根本瞧不出原來的樣子。


    孟離就倚在書架上,也沒有翻看什麽東西,手搭在膝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


    “.師兄。”楊顏小聲叫道。


    孟離抖了下迴神:“啊小顏,怎麽了?”


    “你又和師父吵架了?”


    “.啊,沒什麽。”孟離伸個懶腰站起來,看了眼窗外,提起自己的劍,“沒啥事你好好練刀還有劍。”


    “你們吵什麽?”


    “.”孟離這迴沒再緘口不言,他看著少年,“掌門之位。”


    “.”楊顏一下瞪大了眼,“我我不當掌門啊師兄你.”


    孟離笑了下,低聲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


    不待楊顏反應過來再說什麽,他提劍大步走出了書閣,隻留給少年一個背影。


    楊顏怔怔愣了許久,轉過身來,開始收拾地上散落的書卷。


    少年此時的注意確實沒在手上,但裴液凝目瞧見了幾個名字。


    《養意樓古陣六解》《周陣軌儀》.多是些陣法之道的書籍。


    擺在“孟離為何翻看這些書目?”更前的問題是,“湖山劍門為何會有如此多的陣道之書?”


    楊顏有些發呆地走下山去,天色已經昏黑了,少年抬頭看了看山頂的大殿,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上去,轉身迴到了自己的院落。


    剛剛燃起燭火,“撲棱棱”一聲,一道梟影撞上了窗戶,楊顏一愣,才想起被自己遺忘的白雕,沒想到它竟自己找了迴來,連忙打開窗戶,冰涼有力的羽翼硬爪一下撲上了身子,焦躁不安地對著他鳴叫著。


    “好了別鬧了。”少年神思不屬地按住這隻頗有靈性的白禽,今夜也沒心情與它玩鬧,喂了肉塊和水,便把它關迴了籠子。


    夜空之下,秋空澄澈,少年倚在床頭有些憂愁地望著窗外。


    “.明天就是師兄加冠取字的日子了,這一天這般重要,他們兩個還在鬧矛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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