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前進,霧氣仍然看不到盡頭,但裴液隻覺心神漸漸朦朧,縱然耳清目明,一切所感都真實無虛假,但他偏偏越發有種縹緲如幻的感覺。


    他停下腳步,伸手按上紫竹,再一次確認了這無比真實的觸感。


    與常人不同,身負鶉首的他絕不該有這種莫名其妙的錯覺,一切誤感都應可以找到源頭,而進入鶉首狀態之後,更是根本不應再有這種朦朧。


    裴液一劍削下了一片竹身,暴露出的中空竹腹沒有任何異常,他低下頭,凝眉翻轉著手中的竹質。


    “不必嚐試了,我們用盡全力也無法穿透它。”黑貓碧眸望著前方道,“如真如幻,這份源頭的位格比鶉首更高,你當能感受它的高渺宏大。”


    裴液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


    他立在竹林邊上,安靜地看著它的深處,目光一點點凝起。


    在那寒竹白霧之中,一些輕緩冰冷的形體攀附在竹身之上,朦朧中時隱時現,仿佛世代浸透著此境的淒寒。


    蛇。


    隱隱約約、影影綽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們同時一致朝這邊翹起的蛇頭,那些冰冷的眸光似乎貼上肌膚。


    漸漸地,仿佛朝這邊遊近了。


    裴液靜靜瞧著它們,卻沒有理會,他緩緩抬腳轉身,繼續踩著白玉之道向前而去。


    在這冷而渺的仙境之中,無邊無際的紫竹簇擁著這些久違的來客,霧氣拂動在頰麵衣襟上,那些冰冷的活物慵懶地朝他們緩緩攀來。


    裴液就如此目不斜視地走完了這條神徑。


    於是一片巨大的白玉之盤展露在麵前。


    一瞬間豁朗的視野讓他以為自己出了林子,然而並沒有,麵前寬闊的玉台隻是被更無垠的竹海包裹其中,就像紫綢中間的一粒明珠。


    這種莫名的材質仿佛可以阻隔紫竹的生長,但在裴液的所見所感中,他們又確實是無雕無刻,不蘊靈玄的普通石材,這種沒有來由的奇異正與那紫竹白霧一樣,正是這真幻之境的特質。


    玉盤中心,又是一座祭台。


    但這時沒有幽藍色的瑰火了,甚至沒有那抽象的火符,隻是安安靜靜的一座方台,一些古樸的文字平刻在上麵,以裴液目光的角度並不能辨清。


    而在玉盤之後,白霧遮掩的龐然隱約顯出了蹤影。那是一座小丘般的高台,其上紫竹不見,築起十二丈,棱平角直,極致規整,但表麵又仿佛有些樹根一樣的形狀從頂端蜿蜒下來。


    裴液辨不清那些影子,這種完美規整中的混亂正與四周仙意縹冷中的詭異氣質如一。


    裴液在玉盤前停下了腳步。


    所謂“入紫竹之林,麵聆詔神子”,他們所行的長道正如一條筆直的朝拜之路,這時也確實已經深深地進入到了紫竹林中。


    那聆詔神子若真的存在,便應當就在這裏了。


    然而祭台之上空空如也,寂靜籠罩著一切。


    隻有愈加高渺的意誌壓覆下來,裴液漸漸感到了鶉首的壓力,身後的少女已將下唇咬出血線。


    “龍裔《傳心燭》之所謂‘燭劍心毒’,原來是出於這裏。”黑貓忽然道。


    李縹青怔了一下。


    是的,這種挑最薄弱處穿刺挑破、引爆心神的方式,正與‘心毒’如出一轍。少女幾乎可以想見,千百年前那些龍裔先祖在這竹林之中是如何付出無數瘋傻與磨滅,摸索出這門心神秘術的。


    而前麵裴液已經抬起腳,按劍踏上了這座台子。


    李縹青一驚,卻沒有阻止,隻抿唇同樣踏了上去。她仍在忍受五毒心燭的催促與反噬,但已按劍凝眸盯住了周圍的一切。


    然而並沒有什麽怪物忽然衝破霧氣衝出來,一切仍是靜得可怕的樣子。


    他按著劍,一步步走到了祭台之前,見清了上麵的文字。


    一道連貫的筆跡當先刻於正中,這句語詞在入目的一瞬間,一下貫穿了他,從天靈到心髒都仿佛被一條細銳的線連在一起狠狠一抽。


    裴液從未感覺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心神炸開之前,腹中響起黑螭急促的喝斷:“不要默念!!”


    這句話斷在了鶉首鑄成的鐵壁之前。


    其曰:“躬聆仙君秘詔於此”


    裴液猛地迴過神來,大口喘著粗氣,目光避過這行字,不敢再投去一眼。


    黑貓的聲音亦有些失去平靜,低聲道:“別忘了,你如今是祂在人間唯一的宿處。”


    “.”裴液緩緩點了點頭。


    在這行字跡下麵,從右至左,隻有兩條十分簡單的記錄。


    而這三道字跡俱不出於同一人之手。


    第一行刻跡十分古舊,當先映入眼簾。先是“甲寅詔”字,而後是幾個怪異的圖像和符號,裴液明明一個也辨認不出,但一見卻又有窒息般的壓迫感,他目光艱難地移開,隻見這圖符後麵,四個字落定在了末尾。


    【釋曰:降世】


    裴液心髒狠狠一攥。


    原來這便是那一切的源頭甲寅龍裔遷來少隴五十年,而早在二十八年之前.燭世教便已在為仙君臨世做準備。


    台前寂靜了幾息,裴液把目光挪到了第二行刻跡之上。


    一樣是格式,先有“甲子詔”三個字,而後是怪異抽象的圖符,仿佛瀝盡一個人的心血也隻能留下這麽幾筆。與上一行窒息的壓迫不同,這一幅仿佛絞碎見者的目光,如同太監旁觀暴君賜死丞相,那威重的殺意令人魂魄盡喪。


    後麵是同樣的四個字。


    【釋曰:誅劍】


    “.”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有些幹澀道:“甲子.是十八年前。”


    “.可‘稟祿’,何以稱‘劍’?”黑貓輕聲道,“何況,祂是為了一件事情,下了兩份詔書嗎?”


    “.”


    “所以我們走的是奉詔之仆兩次經行的地方。”安靜了一會兒,黑貓迴視道,“當有神詔降臨,奉詔之仆就來到這裏將詔書取迴,交予等待執行的燭世教徒。”


    “那麽.是誰將它們放在這裏的呢?”


    一時安靜,裴液緩緩抬頭看向了前方的高台。


    走上玉盤之後,那些霧氣再次被視野驅散了一些,高台越發如傾倒般壓迫,但其正麵也有些漸漸趨於可見。


    朦朧隱約之中,裴液忽然瞧清了那些蜿蜒的形狀。


    從來不是什麽幹枯的樹根。


    細密的鱗片包裹在表麵,那些攀附的觸手如在唿吸,不是時隱時現,而是它們本就一直在挪動著位置。


    此時動得幅度越來越大,有些已離開了高台的表麵。


    竹林中開始響起“沙沙”的聲音,裴液迴過頭去,那些盯住他們的蛇影終於漸漸遊出了竹林,穿出了白霧,朝他無意識地攀附過來。


    於是裴液也看清了它們的真容。


    不是蛇。


    而是一條條冰冷的觸手,它們的尾部仍然隱沒在竹林白霧之中,漸漸而粗,而最粗的部分正是高台上垂落而下的那些蜿蜒。


    在其頂端,雲霧忽然翻湧起了波浪。


    於這翻湧之中,它底部的石碑也終於顯出了兩行朦朧的字跡,是曰:


    【勿逾兩刻,神子驚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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