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境。


    龍裔祖地。


    李縹青立在博望城中,麵前紅木古舊的三層小樓陌生又熟悉,裏麵熙攘的熱鬧混著夕陽落在身上,令她一時恍惚。


    那裏麵咿咿呀呀的嗓子清亮婉轉,李縹青很快辨認清楚了這是什麽。


    戲樓。


    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經有多麽喜歡聽戲,快忘了當年常常坐在台下一聽就是一個晨昏,也幾乎忘了曾經有那麽幾年,她逢人便說自己長大後要寫一個最精彩的戲本,演一出最精彩的戲。


    如今這種美好的癡迷一下子重新返迴了心田,令她久繃的心神仿佛陷入了一個溫暖柔和的懷抱。


    但.


    李縹青怔怔站了一會兒——這種拷問也太輕鬆了。


    她其實想不清自己在被拷問什麽,但在經過兩輪燭劍濯洗之後,她確實開始漸漸具備了一些模糊的意識——意識到這並非真實的世界,也意識到這好像是一場心境的考煉。


    她怎麽會.因為這些矯情的事情,放棄翠羽劍門呢?


    李縹青怔怔想著,不知何時她已坐到了戲場台下,看著那來去輕靈的戲角鼓起了掌,笑著喝了幾聲發自內心的彩。


    確實很閑適、很快樂,她想。翠羽現在也渡過難關了,以後很多喜歡的事情,她其實都可以找時間來做。


    然後她猛地偏頭,瞧見了台下觀眾之中,立著一襲安靜的黑袍。


    它是那樣出挑獨特,在眾多熱鬧喧嚷的觀眾裏麵顯得格格不入。


    在自己看見它的一瞬間,它也注意到了自己,朝這邊直躍而來。


    李縹青立刻意識到這便是此次心中幻境的目標,沒有懼怕,也沒有對戲台的絲毫留戀,她一撐椅背人已縱起,鋒利的失翠劍在衣裾下亮出一截翠光。


    但當它鏘然出鞘後,四周卻一下安靜了下去,視界中卻隻餘這道驚豔的翠光,場景驟然漆黑,再次緩緩亮起時,已是圍繞自己手中的這道劍光。


    “好劍啊!小師妹!”李縹青立在翠羽劍場上,四周的歡唿正此起彼伏,“你天生就是學劍的料子!”


    這幅熟悉的場景瞬間將她帶迴了過去。


    五年前宗門的雪中劍比,李縹青彼時不過一生,卻以劍技取得了三生境界的第一,整個宗門正在為了她而沸騰。


    她一下想起了自己那些對劍道的癡迷和誌向。


    學完“碧光”,還有“玉影”,師兄正在修習的“黃翡翠”又該有多麽驚豔好看?傳說中玉翡四百年前的《玉翡劍》,自己這一生能不能見它完整的樣子,其中又有著怎樣的神妙?


    劍真是令人癡迷的東西,世間那麽多劍術,她多想有一天能夠一一見識。


    “我要進修劍院學劍!”李縹青聽見自己稚聲道,“迴來成為絕頂高手,保護你們!”


    “哈哈哈哈.好!”場上歡笑喝彩不絕,李縹青再次切身體會到了這份榮耀與快樂,感到了自己對手中劍光的癡心。


    但她依然沒有忘記自己要做什麽,每個人都會在成長中拋棄數不勝數的事情,這並不足以擊破少女堅定的心誌。


    一迴頭,那襲黑袍果然又已立在台下,李縹青手腕一擰,身如青鳥縱躍,失翠寒光已淩上此人。


    但場景又一次轉換了。


    接下來,李縹青足足輪轉了數百次的場景和過去,有誌心於劍這樣令她午夜夢迴的誌向,也有一些不知什麽時候一念掠過的想法,每一份感受都那樣真切,每一段時光都令少女深深懷念。


    但她依然沒有迷失。


    即便成百近千次的情意消磨,李縹青仍然沒有忘記自己要做什麽,每一次,她都在凝目尋找著那襲黑袍。


    隻是每一次當她找到它之後,就又會進入另一段情真意切的情節之中。


    而在無數次的輪轉之中,少女的意識也越加明晰。


    ——心毒。


    她依然想不起來心毒燭劍是什麽東西,也想不起來自己如何來到了這裏,但她現在知道自己要擊破心毒,重燃燭劍。


    終於在越來越深的輪迴中,她感到這襲黑袍漸漸技窮了,那些情感越來越細碎微弱,終於一切場景褪去,她們又迴到空無一人的翠羽劍場之上,李縹青麵對到了它。


    正如少女在前麵每一次都握住了自己,這襲黑袍也在一次次變得衰弱,李縹青將它逼在這裏時,黑袍已晦暗破舊,一開始的那種壓迫已經絲毫不見。


    她緩緩抽出失翠劍。


    對方也從袍下抽出了劍光。


    李縹青一掠而上,其劍如盡得翠鳥之魂,青影修俊飄折,兩劍一交而過,已一劍切過麵前之人肋下。


    自己十二年傾心學劍,早已抵達無比高妙之境,對方怎麽可能勝得過自己呢?


    “還在藏頭露尾嗎?”她縱身貼上,看著麵前的兜帽冷聲道,劍風激蕩中,一截白淨的下巴已露了出來。


    少女抬劍,翠光一躍,挑開了麵前之人的兜帽。


    青絲飛舞。


    萬根柔絲之後,兜帽下的少女俊眉修目,粉唇緊抿,失翠劍橫在麵前,正喘息地看著她。


    李縹青重重僵住。


    直到對方下一道毫不留情的劍光刺了過來,李縹青才反應過來。


    ——自己的心毒,當然是自己的樣子。


    失翠劍再度迎上。


    兩個相同的人,兩柄相同的劍,兩門相同的劍法,來去劍影翩翩。


    這一戰真的很艱難。


    李縹青固然始終處於上風,但對方也頑強地驚人,劍刃一遍遍在她身上留下血痕,她卻總能迴以一道同樣痛烈的傷勢。


    蓋因兩人都對對方了如指掌,這一戰慘烈得難以形容。


    終於,在又一劍交擊過後,李縹青總算一劍貫入了黑袍的胸腹,將她死死地釘在了牆壁上。


    李縹青自己亦幾乎走到了盡頭,她明明劍術勝過對方良多,卻還是贏得如此艱難。她此時已拋棄了剛入此境時的輕鬆之感,一路走來實在令她身心俱疲。


    但好在一切已經結束了,四周開始墜入漆黑,李縹青虛弱地鬆了口氣。


    隻是為何這張麵孔瞧著比自己大了許多呢?


    她代表的心毒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自己有些莫名的慌亂?


    李縹青怔怔想著,而在一切徹底墜入黑暗之前,她忽然注意到麵前瀕死的心毒不知何時虛弱地抬起了頭,正用一雙懇求的眼睛看著她。


    她麵上血痕慘然,用氣聲帶著哭腔低低道:“李縹青我們是.玉翡掌門啊.”


    李縹青心肺猛地攥緊,僵在了原地。


    ————


    裴液小臂一橫,將這道流光扼在了手裏,輕輕一揮甩去殘血,歸劍入鞘。


    玉翡劍的第一種極致:流光射羽,輕快之極。


    曾經【踏水摘鱗】固然也輕,但五生修者用來,想要足夠快,出劍的力量也總要三生修者才能接下。


    而如今這一劍,即便未曾修行的旱鴨子也有機會擋住。


    輕並非總是劣勢,正如割破一個人的喉嚨,很多時候也並不需要太強的力量。在真正的劍者手中,劍招中任何一項可以突破常規的素質都是難得的優勢。


    【銜新屍】這樣極致的輕帶來的,乃是極致的快,以及防不勝防的驅動。


    麵對掌握此劍的對手,你必須警惕對方攥住的每一絲餘力,因為它下一刻可能就變成一道猝不及防的奪命流光。


    東海劍爐丙下之劍,【山羽】。李縹青曾告訴裴液,它是一柄適於玉翡武學的劍,她為他選擇此劍,其實正因裴液對楊顏那一擂上,那脫手而出的驚豔劍光。


    《玉翡劍》本就以靈以妙,到了少年手中更是如被賦予了神魂,千機百變之間、迴風飄折之處,總是一劍三折,處處殺機。


    而【山羽】上正刻有一套暫蓄真氣的迴路,能夠使劍主在飄轉變招之際更加流滑輕鬆,亦能在長劍脫手之後,憑空再啟一道驚折。


    這一劍隻要很輕的一份力量,而劍中正有這樣一份力量,這就是剛剛這道【銜新屍】的發端。


    裴液走到腳下這具屍體前,男子才剛剛斷氣。


    直到死去,這張臉上也沒有出現冷漠以外的表情。


    裴液其實有些感覺到他並不像一個真正的對手,因為少年並沒有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想要取勝的欲望。


    於一個修者,尤其是天才修者來說,極欲獲勝時爆發出來的潛力,與平日切磋時展現出來的實力,很多時候可以相差甚遠。


    而衣南岱卻仿佛隻是一個機器,他並不期待打鬥的任何一麵結果,應有的那種一問八生高低的上限也並沒有對著少年展露,隻是不多不少地使用著他強七生的實力。


    裴液頓了一會兒,仿佛從這張麵孔上看到些卸下疲憊後的輕鬆。他將一蓬火扔在了這具屍體上,一聲唿哨喚馬而來,翻身疾馳而去。


    ————


    心境之中。


    無數的場景開始在李縹青腦海中迴放。


    戲樓裏,她看見自己在下麵喝彩鼓掌;劍場上,她瞧見自己開心地高高舉起手中的劍;山野中、書塾裏每一次輪轉,自己都是其中的主角,而黑袍人則總是在不管不顧地朝自己而來


    可是不正是這些場景.鑄就了真正的自己嗎?


    究竟誰才是心毒?


    誰才應該去死。


    兩雙清透的眸子互相凝望著,世界又在緩緩墜入黑暗。


    衣承心從心燭試中醒來,臉上再次蒼白了幾分,周圍已有六麵鏡子陷入了暫時的晦暗。


    心燭修為的傳承,其實就是一一承受前輩們的燭劍問心——正與她對李縹青做的事情一樣。


    衣承心緩緩看去,那青裙的少女仍在箕坐倚牆,雙手垂落在地,頭無力地耷拉在胸前,整個人一動不動。


    或許再也不會醒來了。


    合該如此,心燭經過考煉,才會變得越加強大,而自己的燭劍越強大,才能帶給對方越凜然的心毒之試。因此,她承接九十年修為後在李縹青身上點燃的第三根心燭,自然比前兩根殺意深重得多。


    衣承心慢慢深吸口氣,緩緩看向了第七麵小鏡。


    但就在這時,剛剛的方向傳來一聲重重的出氣聲。


    衣承心猛地轉頭。


    少女如同溺水之人驟然唿吸到了空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連續四五口之後,她陷入黑暗的大腦才恍恍惚惚地恢複了意識。


    李縹青怔怔地看著麵前盤坐中心的少女,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畢竟是選對了。


    她這時理解了少女之前那句“奉詔之族三百年心燭修為,我取了九十年”的分量。“昔日我”與“今日我”之間的爭鬥確是一道難題,但若不是對麵少女越加深厚的修為,這次心煉不會如此兇險朦朧。


    這片祖地確實是衣承心無可爭議的主場,她每一次都在變得更加強大,而自己能夠承受的壓力卻是有限度的。


    剛剛的問心已經將她逼近了絕境,如果再來一次更高強度的問心,李縹青並無信心能夠再支撐一次。她看了一眼那些龕籠,六麵變得晦暗的鏡子令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嚐試調動了一下身體——依然沒有真氣。


    實際上,每一次更加深入的問心,都在將她的心神與身體剝離,五生的修為在這裏絲毫無用,這場戰鬥是越來越趨於純粹的心神之鬥。她明白了為何“詔子”不需習武。


    在這心神鬥中,她又要如何才能勝過衣承心呢?


    抑或放棄一切、拚盡全力去溝通經脈樹?但即便能聯通到一絲真氣,五生不能真氣外放,又如何才能——


    李縹青頓了一下,再次抬頭看向牆上文字。


    盡快知彼,才能撐到那一刻。


    剛剛從淬煉中脫出來的心燭此時無比明亮,李縹青此時也已經有些猜到衣承心傳承這些修為的方式,她懷疑自己其實亦已身得百年心燭之燒濯,隻是未習得《傳心燭》秘術,不知如何運用。


    牆上寫道:“心燭境界有三:修燭,感心,入神。修燭者,於己心之中先成心燭,方可由己及人;感心者,得見他人心神百燭,精進愈深,所見愈廣;入神者,非以修術可至,需身負【鶉首】仙權,可入心無礙,得‘燭劍’指引,親發心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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