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縹青過了三道院子,一口將窒的氣才輕輕從肺中吐了出來,此人帶給她的壓迫更甚碧霄閣那位“張先生”。


    “他剛剛一直跟在我們後麵嗎?”少女輕聲道。


    “我不知道。”黑貓碧眸不動地瞧著前方。


    “.”李縹青第一次從這隻小貓這裏聽到這樣的答案。


    一路迴來,又未瞧見人影,那些之前卸貨的力士們也不知去了何處,李縹青忽然感覺四處探查的她其實並非特殊的那個,在這棟宅子裏,有更多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做著她不知道的事。


    午飯。


    衣承心和衣南岱依然沒有出現,一位沉默的仆從把飯菜送了過來。


    “打擾。”少女含笑清亮問道,“我見貴宅清幽,很想逛逛,但瞧不見人又怕無意唐突——敢問有哪些地方不方便去嗎?”


    仆從停頓了一下,關門退去前道:“上鎖的地方不要進,後院不要來。”


    李縹青接過飯屜,正要含笑點頭,耳中忽然響起黑貓的冷靜的聲音,少女目光一凝,伸手一下抓住了仆從手臂:“.請留步!”


    而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那個,不知衣妹妹他們在忙什麽.梳妝打扮,收拾香奩之類,我也可以幫忙的。”


    “多謝,就不勞煩了。”


    “哦好吧。”李縹青看著門在麵前合上,緩緩將食指抬起在眼前。


    麵色漸漸凝起。


    這根手指修長、筆直、細潤,溫軟的指肚十分幹淨,沒有肉眼可見的東西。


    隻有少女明顯地感覺到,一點膠質般的冰涼落在了上麵,是她照小貓的指示從仆人的袖底蹭下,觸感如同融化的無色之玉。


    “這是什麽?”


    黑貓蹲在她肩頭:“蘊靈極濃的材料。”


    “.水央玉珂?”


    黑貓沉默一會兒:“或許。”


    李縹青蹙起了眉頭。


    剛剛抵達的材料,就被迫不及待地拆開使用衣家要這樣東西絕非因為其珍貴價值,而是正要其本身。


    “這東西到底能做什麽?”


    黑貓沉吟一會兒:“蘊靈材料,一般來說有兩種特性,一是作為可觸可用之天地靈玄,使尚未執靈之人亦可使用;二是靈玄在其中往往有特殊之構造,若天地靈玄是鐵,這些材料就是劍、是盾、是鏡,總之有些難以複刻的神妙。”


    李縹青輕輕合指撚了撚:“這東西有什麽神妙?”


    黑貓伸出一隻鋒利的小爪,輕輕點上了這枚玉珂,幽藍的火焰無聲燃了起來,隻一息,黑貓就湮滅了它,沉默地看著少女的手指。


    過了一會兒,它再次伸爪,將這枚小玉珂切割成了更小的兩粒。而後它一偏頭,在李縹青的微微張眸中切下了她一縷發絲,輕輕塞進了其中一粒裏。


    “.怎麽不拔你自己的毛啊。”少女現在膽子大了很多。


    “我在長身體。”


    “.”


    黑貓讓少女將未塞發絲的那粒握到另一隻手中,將包裹著一團黑發,被撐得小團子般的這枚依然留在少女食指上。


    而後它碧眸看去,靈火在這枚底下悄然點燃.


    李縹青驟然縮緊了瞳孔!


    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指肚。


    在那一瞬間,這枚小團子般的玉珂就此憑空消失,再沒有半點存在的痕跡,與此同時,一點細小的冰涼落在了少女指肚上。


    李縹青緩緩把目光挪到另一隻手上,輕輕張開,那枚包裹著黑發的小團子安靜地躺在掌心。


    “如水融水,隻要處於天地靈玄之中,它們就可以自由穿梭無礙,而隻要在兩枚之間建立起靈玄層次的聯係,它們就會向彼此奔去。”黑貓冷靜的聲音在少女耳旁響起,“這就是玄氣自然構造出的神奇特性,在對這種材料做了足夠徹底的拆解之後,術士也可以用最基礎的靈玄複刻出同樣的效果——當然,要很有天賦才行。”


    “.這些材料,都用在什麽地方?”


    “一般而言,器丹陣諸道常用。”


    李縹青依然有些沉默:“燒丹煉器.當要耗費時日。”


    黑貓點點頭:“是的,陣。”


    派中隻有一位武玄宗師的少女對這些靈事也實在有些陌生:“這材質摸著很輕,八十斤的水央玉珂.想必是很大一個陣了,能布在哪裏——”


    她很快想起了剛剛的問答——“後院不要去。”


    “我往後麵去一趟,”黑貓道,“你留在住處,在我迴來前不要四處走動。”


    李縹青張了下眼睛:“你一個.貓安全嗎?我與伱一起吧。”


    黑貓沉默了一下:“.謝謝,但我要盡量在見到裴液之前,保證你的安全。”


    “.”少女的心情仿佛一下被削去了一層。


    她安靜了一下:“那我剛好去衣丹君的舊居看看,那老仆若來阻我,你那邊就輕鬆些,反之,我這邊也能找到些東西。”


    “.”


    黑貓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少女同樣不閃不避地迴看,兩雙顏色不一,但同樣清透的眸子映著彼此的倒影。


    “好,那你一刻鍾後再動,我盡量把他留在我那邊。”黑貓道,轉身一躍出了院牆。


    李縹青抿了下唇,露出個輕淡的笑,但很快收斂起來。這時她才想起什麽,坐在院中扒拉了兩口飯菜,而後從容漱口洗手之後,提著小屜子出了門。


    秋日,大槐,空曠寂靜的大宅。


    少女將小屜放在門口,按劍再次往東院而去。


    鏽鎖老木一如既往,在安靜的空氣中,仿佛一道通往過去的門戶。


    少女輕輕伸手按在了鎖上,而後偏頭看向了後院。


    不知黑貓那裏做了什麽,但確實沒再有阻攔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了。


    李縹青一躍而入。


    院中朽舊內外如一,這間小院仿佛真的被永遠遺忘在了這裏,不見絲毫進出的人跡。院中陳設早已不見舊主人的習慣,少女走到簷下,開裂褪色的柱子中是凝固的黃土。


    門上再次掛著一枚老鎖。


    李縹青來到窗前一推,也已從裏麵閂上,她輕輕按手一震,斷開了裏麵早已脆裂的細木。沒有人養的屋子,總是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衰老。


    少女輕巧躍入,環顧四周。


    出乎意料,裏麵並非是一片雜亂的樣子,而是和衣端止房間一般的整齊空蕩——在主人離去之後,這間房子還是被仔細地收斂過。


    與衣端止那間不同的是,這裏是內外如一的空蕩,不止麵上再無雜物,連櫃內屜中都一物不見,空蕩不像被遺棄,而像是剛剛修成。


    真的什麽都沒有。


    臥室中桌櫃一眼便能看徹底,床隻剩一個木架子,其他房間更是連家具都罕見。


    少女沒想到這層層掛鎖的舊居竟然隻是一間空房,莫說衣丹君,僅憑這間房子現在的樣子,甚至猜不出它的舊主人是男是女。


    李縹青有些失望地搬開最後一張桌子,看向被擋住的地麵。


    這已是最南一間屋子,再那邊就是衣南岱的院落,少女辨不出它曾經的用途——或許是書房吧,總之如今隻剩這麽一張桌子。


    空無一物。


    地麵平整,少女甚至仿著話本裏去踩了踩,得到的隻有沉實的悶響。


    一時有些想笑,雖然經事眾多,但從一個得盡的小師妹成為如今的玉翡少掌,其實也不過才半年時間,天真還是總從奇怪的縫隙裏溢出來——明明自己就是那些話本故事的來源,偏偏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學著去做一個“江湖人”。


    但就在她想搬迴桌子的時候,目光一掃之間卻忽然落在牆上,黏住了。


    被桌子擋住的牆麵有一種更新鮮的色彩,因此那細小的差異也就沒被三十年的塵土遮覆,隻見在一派枯黃的牆皮中間,有那麽雖黃不枯、雖幹不裂的一塊。


    就像比周圍的塗料少經曆了二十年的時光。


    李縹青緩緩蹲下,輕輕敲了敲。


    空蕩的聲音反饋迴她的雙耳。


    李縹青真是怔了一下,實在沒想到這種手段會真的出現在這裏,簡直像某個看了武俠話本的傻小孩想出的招數,一時甚至這棟寂靜的宅院都仿佛有些親切起來。


    她再次輕輕敲了敲,這次柔而不散的真氣貫入雙指,“嘩啦”一聲,潮朽的牆麵塌了下來。


    一方沾滿塵土的盒子露了出來。


    李縹青將其取出,撫了撫塵土,放在桌上緩緩打開了它。


    又是一遝一遝的紙墨。


    隻是並非衣端止屜中那樣的書冊了,而是大小形製不一,乃是層層疊疊的箋子,底下倒也有兩本冊子,好像還埋著一方卷軸。


    李縹青拿起浮頭兒的一張,怔了一下,頓時就明白了這方盒中盛裝的是什麽。


    情信。


    累累的情信。


    “山眉海目,一見如新;人言姑射,我謂洛神。”


    就如此短短的一張箋,以兩句含蓄得體的遞交展開了這段情緣。


    李縹青一一看著,這些信件從馳龍辛亥之春始,至馳龍壬子之冬止,曆時近兩年,漸漸拚湊出了這段情事的起承轉合。


    馳龍辛亥之春,衣家齊雲商會的大掌櫃病退,臨時頂上來一位年輕女子,代他參加了那場相州城最大的雅集。


    誰也沒有見過這位女子,誰也沒有見過這樣幽仙冷飄的氣質,在這場與之無關的集會中,這位女掌櫃卻幾乎奪得了全場的目光。


    在接下來十多天裏,衣丹君仍然執掌商會,迎來送往了許多人,也收到了數以十計的遞交,有闊綽的邀請,有炫才的情詩,有長長的傾吐在這些紙墨中,一張短短的箋子有些突出,僅有十六個字,落款一個“見風齋居士”的號,再無其他。


    衣丹君稍微多看了兩眼,同樣未作理會。


    此後未收到迴複的信主也再未遞過信箋。


    大約一個月後,衣丹君點驗倉儲,幾幅靈氣盎然的畫作深深吸引了她的眸子,意氣之靈動、筆技之老辣簡直像老軀中生了顆怦熱的童心。她翻出了此人由來遞售的畫作,一幅幅地瞧了一遍,記下了“西方恬”這個名字。


    於是下一次,這位畫師前來遞售畫作時,衣丹君見到了他的真容。


    既不老辣也不少年,男子長相清俊,嘴角時刻準備抿出的笑容又顯得真誠溫和。


    兩人聊了許久畫上的事情,與外熱內冷的衣承心不同,衣丹君其實是外冷內熱,在這場愉快的交談快要結束時,她終於忍不住含笑關心這位新結識的朋友遇到了什麽好事情,何以半天下來,總是屢屢合不攏嘴。


    於是男子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曾經給她遞過的那張箋子。


    衣丹君驚訝之中又有些懵然:“西方先生,你這麽多幅畫上.也沒見那個齋號啊。”


    “.哦,我沒取過那種東西那個是我當時現取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覺得有個齋號.顯得雅一些。”


    於是衣丹君知道了,男子身上和靈氣混合在一起的,與其說是老氣,不如說是呆氣。


    此後衣丹君沒再提起此事,西方恬則來遞畫的頻率多了些,每次兩人都聊上一陣,終於在辛亥年立秋這一天,兩人談起關於秋色畫技,西方恬鬥起膽子,邀請了女子前往薪蒼山邊上觀他摹畫秋景。


    衣丹君含笑同意。


    到了山上,西方恬鋪紙研墨,衣丹君在一旁瞧著,然而男子畫了兩筆,卻說從未在人眼皮底下動過畫筆,實在有些不適,衣丹君便善解人意地坐到了一旁。


    然而這瞧如呆呆君子的男子此時卻忽然展露了他靈動的野心——半個時辰後,當女子應唿來看時,上麵繪製的初秋之景固然傳神,卻隻是一個背景,他真正精心的筆觸落在了偏坐靜讀的女子身上。


    男子精妙要到的畫技根本不必任何語言的解釋,畫中一切的色彩與景物都在向女子的身影傾倒,這根本不是什麽秋景,分明是他精心的預謀。


    衣丹君看著這幅畫,第一次移了下目光,輕輕抿住了嘴唇。


    西方恬笑嘻嘻地看著女子,在畫上題下了這一幅的名字——《辛亥秋為丹君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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