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口飲盡杯中茶水,抬起眉眼:“你說。”


    程霖再行一禮:“其實還是關於心珀去向的線索,二十年前俞大人赴府城任職,文書上說,是工台少卿兼領器署監的職事,但上任途中被喬昌嶽買通同行之人,勾結歡死樓刺殺,然後喬昌嶽果然如願補上了這一空位。”


    程霖低下頭翻看案宗:“兩個月後,這案被隋大人單劍偵破,喬昌嶽就此伏法,但器署正轄製心珀出產,我們查了當年文書,兩個月中,其實有一批心珀出與商會,這一筆交易去往何方,當是第一條可以追溯的尾巴。但這份府衙調來的案卷上沒有詳細記錄,我想請教一下隋大人,當年有無對這件事做追查?”


    隋再華頓了一下,輕聲道:“有查的,這批心珀當年是出給了金玉齋,似乎是七八斤,金玉齋曆年總要進這個數目的心珀,到現在應該都未有變化,因此當年仙人台認為這筆出貨是沒有疑點的。”


    “.哦,好。”程霖看向無洞,“既如此”


    “再查一遍。”無洞道。


    程霖點點頭。


    “那麽,此會就到這裏。”無洞四下環顧一周,“兩天已過,咱們奇正兩路都有進境,還請諸位萬勿鬆懈,努力擒賊。”


    諸人點點頭。


    無洞又轉頭拱手:“隋大人,那便,後會有期。”


    隋再華點點頭起身,也向四方一拱手:“望諸位萬事順利,咱們府衙再會。”


    幾人與他一一拜別,待眾人別過,裴液走上前去,朝這位對自己多有照顧的大人深躬一禮。


    隋再華含笑看著他,裴液抬起頭來,仿佛從這位老人的眸光中錯覺出些羨慕。但眨眼即逝,老人溫聲道:“你是難得的好天賦,也有難得的好運氣,若無必要,就莫沾染這些汙泥了,直上青雲便是。”


    裴液沉默了下,無奈一笑:“.有時候,身不由己。”


    “.這倒是。”老人也一笑,仿佛看透了他般輕歎,“因為,有必須要達到的目標。”


    “.是。”


    “天涯踏遍鏡中逢,迴首冰心不動。”老人曼聲一吟,最後對他溫和一笑,轉身大步出了廳門。


    眾人目送這位大人遠去,他來時本無隨從,去時也就一人一劍。


    隋再華不避耳目地離開,堂中諸人也就此出門,裴液迴到明綺天身邊,和她緩緩往外。


    出門時正碰上石簪雪跟在安藏身後,這位司風端正一禮:“明劍主久仰,憾失問劍之麵,今日幸見神姿。”


    明綺天一頷首:“天山高劍,晚輩受益匪淺。”


    安藏“嘶”地一笑:“這聲‘晚輩’,可不敢當。”


    劍君當與天山掌派同輩,明綺天雖是年輕一代,但輩分確實甚高。


    後麵,裴液和石簪雪並排,也含笑點頭:“石姑娘。”


    石簪雪瞧了一眼他手中的名劍,微笑道:“我聽說名劍認主,是不給生人碰的。”


    “是嗎?”裴液懵了一下,這他倒真不知道,“琉璃可能比較特殊,其實很愛交朋友的。”


    他朝女子一遞,石簪雪猶豫了一下,正要伸手,琉璃卻自己往迴一收。


    “.”裴液尷尬一笑,“可能病好了些,不人來瘋了。”


    石簪雪並不在意,微笑道:“瞧來裴少俠和明劍主關係很好啊。”


    白衣就走在前麵,裴液心中一緊:“沒有沒有,是明姑娘照顧我。”


    “哦,那裴少俠要來天山的事,要和明劍主商量嗎?”


    “.啊?”裴液懵。


    “裴少俠上次不是和我說,一定要做我們池子的真傳嗎?”


    明綺天迴頭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裴液眼睛瞪得鬥大,但石簪雪已清淡一笑,行禮而去了。


    “我,我沒有,明姑娘。上次我是和她.說笑的。”


    明綺天平和點點頭:“若要擇宗學劍,還是雲琅山最好,其次,要看和自己相性是否相符,天山並非不可去,但劍道的事情,還是要從劍道上考慮。”


    “.”裴液無從解釋,幹脆放下此節。此時院中四下無人,他猶豫了一下,“明姑娘,我想.問你件事情。”


    “嗯。”


    “就是,我想去神京修劍院,伱覺得可以嗎?”


    “自然可以,你若想參加選拔,自去便是;若不想麻煩,我就為你寫一封薦信。”


    裴液眼睛一亮:“明姑娘,你寫的薦信一定能把人送進去嗎?”


    “.嗯?”


    “就是,如果天賦不夠的人,拿著你的薦信能不能行?”裴液忐忑地看著她。


    “我不會給天賦不夠的人寫薦信。”


    “.”裴液心涼了半截,連忙道,“不不,其實她天賦夠的,就是,沒發揮好,最多再有半年,就一定能進少隴修劍院的。”


    明綺天偏頭看著他:“誰?”


    “.”裴液啞了一下,“我我朋友。”


    “.”


    明綺天安靜。


    女子其實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還從來沒有人從她這裏走過關係。


    “真的,明姑娘,你可以先看看,我覺得,她天賦其實夠的。”裴液努力解釋道,然後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不是,那個,天賦很好嗎?如果我進神京修劍院的話,你說修劍院會不會看在我的麵子上,把她也收下?”


    明綺天搖搖頭:“我不知道。”


    “.哦。”


    “但我可以看看,若確如你所言,我寫一封便是;若差得遠的話,其實進了修劍院對他亦並非好事。”


    裴液眼睛頓時明亮,笑已咧了出來:“不遠的,不遠的!”


    兩人此時走到院門前,裴液又從布兜裏取出一枚小銅條,這迴真感覺自己有些麻煩了,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明姑娘,我想再麻煩你件事.能不能請你把它鑄成琉璃的樣子?我覺得,你那麽厲害,應該不費什麽事”


    明綺天微怔一下,接過來:“好。”


    真氣流貫其中,銅條流如金水,三息之間,一柄剔透精致的小琉璃已成了樣子,裴液真不知道這樣的用劍天才是不是“鑄劍”時也別有天分,總覺得這枚小劍格外好看。


    “然後,要請你再刻上這幾個字”裴液看著它怔了一會兒,連忙低頭從布兜裏掏出一張折好的紙,此時已有些皺了,“就是——”


    他一頓,此時兩人已走出了庭院,裴液一時噎住。


    當日縣衙所見似乎再次出現於眼前。


    整個州衙的吏員們仿佛都湊到了這裏,幾十雙眼睛正小心好奇地看過來。


    琉璃劍主來去從不避耳目,反正從來也沒有人能跟上她的行跡。


    如今算是罕見之幸了,早上來參加集議時,從武館到州衙的一路上,耳目就已往全城沸騰而去。


    ——上午往州衙而去的那道白衣,好像是傳說中的明綺天!


    誰說州報隻會捕風捉影編故事的!


    ——————


    翠羽院中。


    李縹青還是起得很早。睡懶覺這個習慣在很早以前就被她丟掉了,近一年來,少女已經習慣灰蒙冰涼的天光,總是在晨鳥的第一聲唧啾前就已用劍聲割破山門的寂靜,也總是直到山門徹底陷入黑暗,她小窗的那枚橘光才忽閃一下滅掉。


    劍門上下對這位少掌門的愛戴心服,本不是來自於所謂的“真傳”身份。


    但今日她照常起來後,卻隻是並腿坐在門前,按著失翠劍有些發呆。


    昨天離開武館後,她寫了封信箋告訴李蔚如選拔的結果,她知道老人一定會找時間去聯絡處看的,她也許應該就幹脆在那裏等他,但當時她並不願意過去,正如此時也沒有心情揮舞手中的失翠劍。


    少女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什麽都做不好。


    宗門的事情拋給了師父和沈師姐,修劍院的選拔卻沒有通過,自己像傻子一樣地朝裴液撞去,把兩個人的關係弄得一團糟


    如果說昨日的劍試結果令她挫敗低落,那和裴液再一次的相遇則幾乎令她鼻子發酸。


    那樣慌張的躲避.


    李縹青低頭輕輕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她知道這就是現在自己心中最堵塞的一團酸澀,忍著難受也要把它捅開,因為路總要往下走,逃避和拖延隻會讓事情更糟。


    她還是要去找他,把事情好好地講清楚.隻要,裴液還肯和她聊一聊天,哪怕是裝的那麽也算修複了一些。


    但少女想到這裏又有些想哭——裴液為什麽不來找自己呢?


    他真的就打算從此再也不和自己說話連朋友也不做了嗎?


    難道兩個人這些天的情誼就這樣輕飄?


    李縹青想到這裏時,是真的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既然這樣那我又何必再去找你?你決定不要這份情誼的,那就.不要好了。


    但她還是服軟了。


    也許裴液其實也很舍不得,隻是不敢來找自己呢?而且自己破壞的關係,也應該自己去修複


    反正,少女總是可以給自己找到很多理由。


    做出這個決定後,李縹青真的感覺心裏輕鬆了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撐了下失翠劍站了起來。本意就這樣提劍出門,但頓了一下,還是迴到屋中仔細梳洗了一番,將眉角重新勾上一隻輕靈卓異的羽妝。


    然後她打開衣櫃,拿了一件新衣正要穿上,眼角一瞥,一件黃裙出現在視野裏。這條裙子在少女的衣裝中絕對算不上最精致得意的那幾件,但她的目光落上去,卻被黏住了。


    正是去唱丹會的那一天。


    秋雨清涼,長街濕潤,少年偏著頭湊到她麵前盯著她,輕笑道:“我瞧瞧翠鳥長什麽樣子。”


    這幅畫麵令李縹青忍不住嘴角一勾,但下一刻眉眼又低垂下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呢?


    她當然不想穿這條裙子,她是去結束這一切的,不是要去再一次乞討他的歡心,但.


    既然是最後一次,為什麽不盡全力呢?至少後麵再也不留遺憾。


    反正少女總是會給自己找到理由,她低下頭,探手飛快地取下了這條裙子。


    把一切穿好一出門,卻正碰上沈杳眉張顏開地大步走進來:“縹青,縹青!”


    李縹青下意識心虛地遮擋了一下這身黃裙,但沈杳根本沒注意,她心疼地瞧了眼這位小師妹,下一刻已牽住她的手,眼睛明亮地彎起:“縹青!你猜猜我聽說了什麽消息?”


    這兩日少女的低落沈杳看在眼裏,一直在苦惱用什麽辦法哄她開心,誰料踏破鐵鞋無覓處,今日碰上張墨竹往州衙那邊去,驟然聽得一個令她愕然瞪眼的消息。


    李縹青勉強一笑:“什麽?”


    沈杳眯著眼笑:“州衙,去了一個很厲害的人,你猜猜是誰?”


    “.”


    “提示:鶴榜上的。”


    “啊?”這個提示已足夠令少女一驚張眸了,“.鶴榜?”


    “鶴榜。”眼見少女清晰被調動起來,沈杳一笑,“第二個提示:喜歡穿白衣服。”


    “.”李縹青努力搜尋著以前癡迷鶴鳧冊時的記憶,“那也太多了。”


    “用劍的,而且很年輕。”


    “用劍的也很多啊。”李縹青想著,“年輕.祝高陽嗎?等一下,不會是——”


    少女聲音一滯,驟然張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沈杳。


    沈杳故意食指點著下巴,笑眯眯地頓了幾秒:“這個人,好像.還有一柄名劍呢。”


    “啊!!”李縹青驚叫一聲,雙手猛地牽了沈杳胳膊,“你說明、明劍主?!明綺天!現在,在咱們州衙?!”


    “他們說是呢。”盡管已向張墨竹多次確認,此時瞧見少女激動的表情,沈杳還是擔心出了幺蛾子,有些忐忑道,“你還是去看看吧。”


    “我這就去!”李縹青根本一秒都不多等,這個驚喜的消息一下將她心中沉重迷霧衝開了許多。


    在那些茫然深重的夜裏,這位傳說中永遠不迷不惑、不偎不愛、通明一切的雲琅傳人確實是她心中的銀河北鬥,既是指向,也是寄托。


    “對了。”沈杳猶豫了一下,“那個.他們說,裴液也在那裏。”


    “.好!”這個名字卻沒有帶來壓抑,另一種莫大的輕鬆和歡快再次從少女心中升起,她嘴角忍不住一勾——這樣.和裴液也有話頭可以開了。


    這樣的大事,隻要碰麵,聊兩句很正常啊


    沒有更多的答話,少女已快步衝向院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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