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縱然沒見過什麽世麵,也知道現在自己麵前的就是“世麵”。


    氣質出眾的石簪雪走進來,那霜雪般的清高壓縮消弭,成了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員。


    五人分落屋中,成一圍坐之形。


    左起,是樣貌衰脆的和藹老人,一柄深翠之劍搭在膝上,如枯木上生出一枝旺盛的新葉。隔位,四十餘歲的男人一身素白,樣貌深邃,宛如萬仞之上經風百年的不動石柱,裴液目光一落上去,就被冰得微微一縮。


    對麵正中則坐了一相貌殊異之人。


    骨相瞧來隻有三十多歲的年紀,麵目偏偏甚老,像是皮比肉多了一半,因成一副皺垂之相。然而又高眉隼目,兩隻眼睛簡直像是磨快的刀刃,近乎毒辣。裴液目光落上去時,其人抬眉迴看,裴液頓時渾身有被洞穿之感。


    身上則著一套獨特的官服,裴液曾在博望仙人台主身上見過類似的樣式,而如今這一身更加威貴——玉白之錦、銀鶴暗紋,胸口一方印記似門似碑,正是那令江湖人見之則凜的形狀。


    博望仙人台主程霖就安靜地坐在他側後。


    最後一位盤坐之人則是那位裴液見過數麵的老人,他在屋子盡頭,依然黑衣白發,不見什麽排場,但誰也無法忽視他的重量。


    翠羽掌派【生死鸞】李蔚如。


    天山未風池司風,安藏。


    少隴道仙人台巡檢,鶴字無洞。


    博望州仙人台台主,雁字程霖。


    少隴府府衙長史、禮台少卿、修劍院監院,隋再華。


    五位宗師。


    確實不是楊顏合適來的場合。


    其實也不是裴液合適來的場合,少年是想了解些情況,倒沒想直接參與這各方最核心、最深處的討論。此時他心緒吊著,都沒出聲行禮,小心安靜地坐在了角落椅上,挨在李蔚如旁邊,實在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石簪雪則落座於安藏之側,顯然是這位天山宗師尚來不及了解情況,須得有人在身邊備詢。


    “既然諸位都到了,那我們便開始。”沒有絲毫寒暄,裴液簡直沒反應過來,那名為無洞的鶴檢已然開口。


    “這件事情是西隴蔓延過來,就先請天山的朋友說一說情況。”


    這位鶴檢不止樣貌令人見之心驚,聲音也嘶啞如割,即便隋再華在此,其人也毫無推讓之舉,眸光望向了安藏。


    “天山得知此事,已然偏後了,不過來之前我請西隴仙人台的藏大人出了一份信報,我且暫述其簡扼,詳細之處等抄寫完畢後,會遞到諸位大人手上。”


    【司風】是未風池理事之職,這位宗師聲音也平和有理,如風似湖,使人不自覺便傾耳相聽。


    “目前可以確定的情況是,七月十五,颺州隱派湖山劍門嫡脈突發命案,門主瞿周輔身死,兩位真傳下落不明。”


    “案發之後,此事被湖山劍門自己封鎖,直到七月二十一,颺州仙人台接到一封匿名報案,才查知此事。彼時痕跡已多消亡,追察過於困難,七月二十四,颺州才弄清此事不是內亂,而是外襲,而到了八月初二,才鎖定了‘歡死樓’的名號。”


    “八月初四,西隴道仙人台為此事做了一場集議,之後於二十三州之間進行了一次巡檢聯搜,也就是在同一天,天山第一次收到了關於這件事的消息,開始和仙人台並力合作。”


    “到了八月十一,這次聯搜竟然發現了九處歡死樓活動的痕跡。然而卻與湖山劍門之事瞧不出聯係,他們做的是另一件事——奪魂竊劍。”


    “以一種珠形法器攝人魂魄,完成對劍術的拓印,受害之人被殺之前就神魂已癡。到了八月二十,這九處案子的首尾俱已清晰,但曆時一月,作案之戲客卻都已掩去了首尾。”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追到了三位兇手,不過歡死樓命去即焚,三顆珠子都未能繳獲。”


    “以上,便是關於西隴道‘奪魂竊劍’的事。”


    安藏翻了一頁,繼續道:“諸君應當沒有忘記,事情在上麵出現過一個分叉——另一邊,關於湖山劍門命案的追查也在繼續進行。”


    “在這一案中,兩位真傳中的師弟楊顏,被指控弑師,據湖山弟子口述,此人本來已被控製起來,但在七月二十一仙人台趕到之前,卻不知為何逃脫了,湖山劍門自己已在追繳此人。”


    “在這裏,須得插敘一條歡死樓的動機——經對一些微弱痕跡的勘察推斷,配合湖山弟子口供,我們推測湖山劍門應有一件古傳之物。歡死樓之所以行兇,便意在謀奪此寶。”


    “我們沒有找到這件東西,我們認為歡死樓也沒有如願拿到。因為案發之後,歡死樓在一條向東的路線上依然屢屢現身,我們與其有過多次交手,基本確認他們有一位追捕對象——暫可以推測是那位師兄。”


    “就是在這條路線上,事情真正變得需要加以玄門層次的重視——在和歡死樓人手的糾纏中,我們遇到了”安藏抬了下眼眸,“吞日會。”


    裴液眉毛微微一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目,然而屋中無人言語,他偷眼看去,幾位宗師麵色也沒什麽變化。


    “這就是西隴那邊的事情。”安藏又翻幾頁,“而之所以牽扯到少隴這邊,就是剩下那條線頭延伸過來的事情了。”


    “這位師弟其實自始至終隻有湖山劍門本身在注意,歡死樓根本沒留人手看管他,據口供和勘察,基本可以確認這位十五歲的少年其實百事不知,所以那邊就將此事下放迴了颺州州衙,後來州衙做了對其弑師嫌疑的正常追捕。”


    “再然後,他就到了少隴博望。”


    “而這邊的事情,在場諸君就應當都比我清楚了。”安藏輕輕合上冊子,遞還石簪雪,“可以請李掌門或程台主一敘。”


    無洞一抬手,刀磨般的聲音截斷了他:“先不必談博望,西隴的事情尚有些須看清楚的地方。”


    安藏微一頷首,伸手示意他講。


    “首先,既是外敵,何以湖山門自己封鎖消息?”


    “瞿周輔的一位旁脈師弟,在其身死之後接掌了門派,一切指令出於他手。”


    “此人和外敵勾結?”


    “或許。”


    “沒問出東西?”


    “死了。”安藏道,“歡死樓離開前就殺了他,剩下的人都不知道這位師叔為何對他們言聽計從。”


    無洞點點頭,抬手在本上記了兩筆:“第二個問題,這位楊顏是如何、為何跨越兩千裏,恰好來到這裏?我們知道,那個‘羊祜’不是跟著他而來,而是一直就在這博望城。”


    “這其實應當是‘博望之殊’的問題。”


    “正是說這問題在西隴的部分。”


    “西隴仙人台暫定的結論是,他是通過一條早已搭建成的暗線,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安藏聲音平和,“像是湖山劍門專為這種事留下的後路。”


    “所以.關節是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湖山劍門和博望是如何建立了聯係。”


    “挖朽刨舊,恐怕難有所成。”


    “現下就有一個擺在眼前的線頭。”無洞淡淡抬眸,“諸君若還了解不深,我便提一下——《崩雪》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


    “這便是集議之後,第一件要查的事。”無人說話,無洞繼續看向李蔚如,“好了,請李掌門講一下博望的事。”


    李蔚如抬手一禮:“博望的案情很清晰。從兩年之前,便有武者被奪魂竊劍,兇手借本地門派的長老身份隱匿,並有官員勾結,一直未曾案發。直到今年以來的兩件案子,才漸漸露出端倪。”


    “——其一是年初伏殺我派真傳白玉梁;其二是八月末伏殺本屆秋魁裴液。”


    李蔚如繼續道:“後來,天山陸雲升先生來到這裏,揭開了此事麵貌,於八月末試圖緝殺兇手,而同一晚,此人在伏殺裴液時殞命,為我們留下了一顆珠子與一具屍體。”


    李蔚如說得很簡略,因為這位鶴檢在昨日到來的第一時間,就已從程霖處拿到了首尾,人未下車便先閱了一遍,合上折子後,就簽了羈押駱德鋒與趙符的令書。


    這也是十天以來翠羽一直等待的事情——當府衙仙人台和天山俱都到來,就不需要和你掰扯什麽證據了,一份嫌疑,就足夠讓你不得翻身。


    “七蛟和參軍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但有另一件事一直沒有得到解答。”無洞抬起眼眸落在裴液身上,淡灰的瞳子仿若捕食之獸。


    裴液一瞬間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悚寒。


    “是我同意你來的。”無洞淡聲道,“好像是由於翠羽劍門的阻攔,關於伱的事情一直缺漏在案卷裏。所以我想當麵問你一句——我知道‘羊祜’是圖謀你的劍術,但你是怎麽擊殺的他?又如何保留下了這屍體和珠子?”


    李蔚如輕輕為裴液擋了一下,嗬嗬笑道:“大人來得晚了,沒瞧見前兩天的熱鬧魁賽,我們的新秋魁會一式意劍,可是難得的劍道天才。”


    “我請他自己說。”無洞低頭提筆,“我見過意劍,也見過天才,但我的兩個問題需要更清楚的答案。”


    “而且既然提到意劍,那這門意劍,我這裏也要有個來源。”無洞懸筆於紙,繼續看著裴液,“請講。”


    裴液沉默一下,正要講話,屋中一道穩淡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這個事情我前些日子順便查問了一下。”隋再華忽然平聲開口,“裴液是奉懷縣來的,就在薪蒼邊上。”


    這話沒頭沒尾,安藏向石簪雪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女子同樣疑惑搖了搖頭。


    但無洞卻輕輕挑了下眉毛。


    “這應當是你們仙人台自己封鎖的事情,說是神京直接簽發的文書,許大人的口風很嚴。”


    “.不是他嚴,是他確實不知道怎麽迴事。”無洞沉默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既如此,此事就不再細問,便當你具有自身擊殺七生之實力。”他擱下筆,不再多談,偏頭向程霖道,“案卷就直接這麽寫,密戳先壓【神京】,再壓【不見不聞】。”


    程霖點了點頭。


    “那麽,前因便算清楚了。”這位鶴檢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接下來的追查,應從那奪魂之珠上開始了——此事正好可以麻煩隋大人。”


    隋再華微微一笑:“我已為此珠出過一份拆檢文書。”


    無洞偏頭,程霖點點頭:“是,隋大人給了極詳細的兩頁。”


    無洞轉迴頭,再次掃視屋中:“這兩張隻有我沒看,還是諸君都還不曾見過?”


    安藏搖搖頭:“我還沒來得及。”


    李蔚如也搖搖頭。


    裴液倒是想說他見過,但倒底知道人家說的是看懂上麵的內容,而非僅僅見過那兩頁紙。


    “那程霖就略講一下。”


    程霖點點頭:“請隋大人隨時指正。文書所言,乃是說手法並無可追覓之處,也不必什麽組織作坊,此器一人足以完成。若要以之牽扯,隻有兩處可以一試。其一,此器是第一次出現在明麵上,設計之人於器道的琢磨之功甚著,少隴道裏有名的器師都可以查一查。”


    “此物便於攜帶,歡死樓又有自己的器師,這線索不好。”無洞直接道。


    “是。其二,則是從其核心材料‘心珀’入手。隋大人說盡管很可能沒有結果,但溯源的工作隻要進行,總能尋到些眉目,畢竟與器師不同,‘心珀’隻產自少隴。”


    無洞點點頭:“這工作要少隴府配合,我記下了。”


    “沒了?”


    “.更細之處,就請諸位大人查看了。”


    無洞點點頭,道:“如此,前因、後果、現狀,便俱已弄清了。”


    “所以,我們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弄清歡死樓奪魂竊劍的意圖;二是將歡死樓在少隴的根脈徹底清除。”


    “第一件事暫無可抓之處,但第二件事,既然屍體和珠子在這裏,那可入手之處便有三。”無洞輕輕閉了一下眼,屋中隻繚繞著這嘶啞的聲音,“其一,以博望入手,深刨二十年,以察歡死樓何以埋子於此,湖山劍門暗線之終又為何落定於此;其二,以奪魂珠入手,察此器何以成形,何以煉製,返流溯源,揪出根脈。”


    “此二者,分別落於《崩雪》與‘心珀’二物上。集議散後,便立刻全力推進調查。”


    “應有之義。”安藏道。


    “其三.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了。”無洞一雙灰眸掠過諸人,“破案講究奇正兼出,如今正已有之,我欲再為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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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出生開始,林弦每天都會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裏不斷重複著同樣的一天。


    他在夢境裏炸大樓、泡妹子、開飛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原本以為,一切都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這一天,他在夢境裏卷入了一場銀行搶劫案。


    在銀行的秘庫裏,他看到了一個寫有自己名字的保險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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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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