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懷通迴斬一劍尚未觸及劍身,那視野中的長劍竟然陡然一折,一道輕快極險的劍光驟地迫上了他的咽喉。


    在這樣逼仄的空間裏,每一式變招都越加艱難,而相應的,一旦成功,就會帶給對方足夠凜然的殺意。


    尚懷通誠然猝不及防。


    因為在這一個空檔裏,少年已經做了太多事,如果真是兩魚爭氧,那這條魚喘得簡直不成魚樣。


    尚懷通每攻一劍,他就要頂上兩劍甚至三劍,拚、化、避、攻少年的大腦精密迅捷而且井井有條。而更驚人的還是手上妙化局中的劍術,尚懷通自問不曾浪費任何一個空隙,但少年卻總能比他挖掘出更寬廣的空間。


    剛剛少年肩臂見血地迎著【四火藏命】衝上來時,那氣勢儼然就是逼仄裏的決勝一擊,而他忽然換到右手的那式【斷葉洄瀾】也確實夠快夠強。


    尚懷通迴防此招時,劍上也已感受到了微微的窒息感——這一空檔的出劍機會已實在所剩無幾。


    卻不料少年竟然還能再變一招!


    剖腹之劍驟然變為割喉。


    他是要變中再變,快中再快,要以積累的“先”贏下這一局。


    但是,狐狸把猛虎逼至角落,你真的想過後果嗎?


    尚懷通牙齒獰然一咬,腹中火氣驟烈。在手中長劍爆發的前一刻,他先抬眸死死盯住了少年。


    裴液眼睛則專注地凝在手中的劍上。


    如果說自進劍以來,尚懷通已感到有些反應不及的話,那少年就完全是一半反應、一半本能了。


    沒有小蛟心,不見鶉首,也沒有雪夜飛雁劍式,甚至無有可供輾轉騰挪的地形,他就這樣單人獨劍直麵一位六生。


    他由來能比對手有更多的應對、更開闊的劍野,但此時壓迫起來的空間也已經令他感到了劍鋒的遲滯,何況越近,騰挪之處越小,兩人之間最基礎的差距就越加鮮明。


    一招處理失當,就是破劍穿身的結果。


    但他依然麵無表情,隻有專注,不見緊張,隻堅定地推進著自己的劍路。


    他知道要勝過這一場有多麽難,但他也知道自己一定能勝。


    如今手中這一式【踏水摘鱗】,就是他破劍進、避劍進、換傷進,最終求得的一式變中之變,快中之快。


    自交手以來,男子牢牢占住一個“強”字,每一劍的壓迫都足以使敵人破碎,裴液則搶住一份“先”。


    他不去費力破解男子兇沛難禦的劍招,隻一直令男子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劍會更快一步切過他的喉嚨。


    尚懷通屢屢破他劍招,正是要按下他的劍,謀得一個可以驟然得手的間隙。


    可惜雖然每一次兩劍相交,少年的劍都被摧枯拉朽,但每一次,他都能再次以意想不到的精妙設計搶迴先機。


    但這樣的形勢當然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如今它已然停在了這裏。


    兩人幾乎貼身廝殺,破劍就是殞命。


    此時,裴液颯然一劍直逼尚懷通咽喉,而男子之劍還在朝剛剛【斷葉洄瀾】的軌跡斬去。


    無論要誰來看,這都是必將得手的一劍,但就在一霎之間,少年身側,有洶湧的火勢陡然燎了起來。


    裴液這一場已聞過太多的暴烈和火氣,但這一刻,那種暴亂抵達了頂峰。


    而且驟然已在身前!


    迅猛的變招,不是少年獨有,尚懷通拳心朝上,反腕握劍,在這種奇異的姿態之下,原本來不及迴轉的長劍瞬間勾過一個顛倒的角度,流光畫過半麵扇形,劍身已淩在裴液劍鋒之前。


    【倒戈】


    尚懷通逼視著他,目中燒出熾烈的冷焰。


    一招再過,吃力與窒息之感明顯增了一截,但尚懷通毫不吝嗇最後的出招機會,在此劍成功的第一時間,其人長劍就驟然一烈,一條暴戾恣睢的火龍朝著麵前的【踏水摘鱗】猛然迎上!


    麵前是脆弱的劍,劍後是脆弱的人,一劍俱可撞碎,此時不出,留待何時?


    拔草屢屢不成之後積累起來的怒火與氣勢,在這最後一招中盡數傾瀉而下,乃是以“無命”換出的一式絕劍!


    七竅生煙,一命照火。


    【七火無命】


    在裴液看來,是劍前陡現一道大鎖橫江,而後猛地騰起了滔天的火浪。


    而且下一瞬就撲麵撞來,【踏水摘鱗】一瞬間所去無門。


    裴液之前先以【脫殼】,後以【斷葉洄瀾】與【踏水摘鱗】,已是連綿的三道快劍,而且進路截然不同,才把局勢逼迫至此。


    但習劍十一載的門派真傳永遠有他的底蘊,六生武者的反應與動作就是快如迅鷹。


    此時莫談一招製敵,連自己的劍都難以避開,此種距離之下,破招即敗,而男子重而烈的劍鋒已然壓迫上來。


    連連劇變的形勢已激起了看台上的驚唿。


    除非,少年還有第四招快劍。


    裴液驟然擰臂,變招之遽,劍鋒在空氣中嘯出了尖鳴,劍光再次陡然一折,在這極險極狹之處,竟然又生出一道明亮的銳利!


    流光一折,乍然避開尚懷通之劍,重新逼上了其人咽喉!


    《扶柳劍》·【遽風漂葉】


    奉懷小館裏早被少年吃透嚼爛的拙境之劍,即便是其中最快最折的一式劍招,也遠遠比不過《黃翡翠》中最簡單的一式。但也正因如此,它所需的“空檔”也實在不大。


    正合用在此處。


    變動之劇隻在短短數息,於觀眾們眼中,尚懷通劍暴火浪,每一記都強得令人觸目驚心,放在以往任何一擂都早已決勝,但就在這樣驚險的狹縫之中,少年一劍四快連珠,一道明銳的劍光驟然突破了一切!


    尚懷通心髒乍時收成了一團!


    這一劍已不是來不來得及的問題,實際上,【七火無命】是將少年的變招逼得繞了遠路。


    男子可以來得及攔住【踏水摘鱗】,此時也同樣來得及攔住這一招。


    但真正扼住了他的生路的是,劍招之變已到了死路的盡頭。


    當時的迴劍之斬已令男子吃力,後麵又接連繼以【倒戈】這樣的急變、【七火無命】這樣的暴劍,這一空擋已然被他徹底窮盡。


    空氣被汲盡,挖掘觸到了堅壁,彈簧,再也拉不動一絲。


    而就在這樣雙方抵死的絕境裏,少年再生一變,而且同樣是絲毫不打折扣的奇快之招!


    好像自己看來的死路,猶來是他眼中的通衢!


    尚懷通牙關早已死死咬住,劍上傳來窒息之感甚至仿佛真的扼住了肺部,此時他真的想退了。


    不該在這裏用出這一劍,它不是最好的狀態,狹窄和急促之間,它那撞碎一切的力量將大打折扣。


    他應該退迴去,在第二個迴合再從容用出,無可置疑地取得這一場勝利。


    但此時已經來不及了。


    太近、太快,少年劍刃的寒意已將淩上脖頸。


    於是尚懷通臉色繃如堅冰,雙目泛起紅意,虎一般逼視著少年。


    那就來吧。


    至少還足以對付你。


    不須新招新變。


    它存在於前麵的每一劍中,每一次出招,男子都在搭建同一道劍路。


    《拔草篇》,這門殺氣充沛的劍,劍招由男子自己設計撰寫,其中的真氣理路卻來自於博望武林的第一人——駱德鋒的傾心教導。


    身腑火氣之篇,正是這位宗師二十餘年浸淫的醫武之經。


    於是每一火激活的都是身體中的不同部位的真氣,如今,拔草七招已然俱出。


    軀、臂、腿、筋、腑、骨、竅,火氣盎然。


    不須變招之空檔,因為這一劍直接在體內完成。


    【七命鑄火】


    任何劍招的博弈都在此處失去了效果,因為爆燃的猛火是直接自男子身體之內洶湧而出,裴液一劍臨上其頸,但下一刻劍蕩臂飛,少年長劍幾乎脫手,強硬的力量驟然撞開了一切。


    武比至此的最強一劍再次淩於此擂,這是博望第一六生最強的巔峰之劍,任何四生,理應在這絕境中陡起的高峰麵前飲恨!


    看台上那些修為較深的劍者們已當先發出了驚唿與憾歎。


    少年仍在咬牙奮然迴劍,真氣竭力湧入到右臂之中,努力重新扼住失控的長劍。


    但在這樣逼仄的空間裏,他如何來得及迴?即便來得及,又憑什麽擋住這足以撞破一切的一劍?


    是為敗局已定。


    尚懷通一劍撞來,直奪少年脖頸。與此同時,裴液長劍劃過斜而亂的曲線奮力而迴,在軌跡之中,飄亂的劍終於重迴一道輕捷的明光。


    千鈞一發之際,少年重新掌控住了劍,細銳的劍身攔在了脖子與男子長劍之間。


    真的是“之間”,因為尚懷通之劍已在頸側三寸,就在這一霎之間,裴液將長劍化做一道輕細的光,塞了進去。


    這當然無用!


    給少年三輪發力的空間,他都不一定能接下這一劍,如今塞入一道無力的劍片,能做什麽?


    頸骨會被瞬間撞斷震碎。


    然而下一刻,劍刃斬落頸上,“叮”聲震起,一切仿佛都慢了下來。


    火焰驟然暗弱。


    仿佛寶劍蝕鏽,白紙漸黃,一切的明亮和強大,在這架劍之上化為了暗淡與枯弱。


    仿佛楊顏之刀出現在這裏,吞沒了力量,但它分明又並非那樣的突兀和絕對,而是一種更加緩慢從容、有跡可循、又無可阻擋的力量。


    此為《風瑤篇》的最後一式。


    【玉老】


    匣中玉老,鏡裏顏凋,千年誰記枯榮?


    傳說中組成《飛羽仙》的兩翼之一,玉脈的最高一劍,而在少年手中,是與《黃翡翠》印證之後,才散發出它湛然的光芒。


    命鑄之火片片而謝。


    危急就此消弭。


    空間裏的空氣,也被徹底汲盡了最後一口。


    尚懷通早已不能出招,,裴液的劍也終於顯出了分明的窒息。


    無法再有新的變招,在這種已徹底逼死的情勢之下,誰都看得出兩人都已不可能再出任何一劍。


    隻有放過這一迴合了,停頓一下,讓雙方都喘息一口;後退一步,重新放開一些空檔。


    彈簧必須迴彈了。


    然而,沒有靜止、沒有枯死,兩劍之間驟然擦出了火花。


    斬與接怎麽會生出火花?!


    少年分明是仍然在進!


    在萬人矚目之下,他貼頸架劍,抵著尚懷通斬來的劍刃,一如既往地,再一次驟然前迫!


    蟬部就是一隻蟬的一生,到了最後一式,它老而僵墜,就此死落枯朽了。


    但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


    這是《黃翡翠》告訴他的道理。


    在這【玉老】之中,正躍出新生來。


    裴液抬眸,第一次逼視麵前的男子。男子正瞳孔驟然緊縮,身體上迸發的真氣與肌力幾乎肉眼可見,爆開的力量奮力向後推動這副身軀。


    他要退到第二迴合中去!


    但當然來不及了,在這種距離。


    絕境窒息之下的最後一劍,是為【破土】。


    一切死寂的凜冬過後,夏雨落下,幼蟬破開鬆軟的泥土,試探著探出了頭。


    這一劍發三留七,算不上攻劍,但足以破開一個人的喉嚨。


    劍尖點上了男子咽喉,就此停在了這裏。


    少年終於完成了一次停頓,代表著這一迴合的終結,但彈簧沒有迴彈,它已被扯過界限了。


    百丈萬人之中,驟然而起的窈冥乍然籠罩了一切,萬縷千絲,細脈幽動,在整片空間中縱橫交織,一瞬之間,烈日塗上幽暗,聲音蒙上了寂靜。


    補全了自己的幽生之劍,第一次於此現出了它卓然無匹的威勢。


    五萬人的場上,猛地響起了嘯烈至極的歡唿!真是停風扼雲,以往任何一場的歡嘯都無法與之媲美!


    當然是為了此時平劍而舉的少年!


    無論有沒有聽到開場時尚懷通那句“我也隻用十六條經脈”,人們此時都已看清了剛剛這場擂鬥的脈絡。


    開場那激烈短暫的勝利是四生之境劍道造詣的比拚,尚懷通攻防趨避,奮力博弈,裴液則隻進、進、進,遇劍破劍,遇招破招,終於將尚懷通逼在了絕境劍下。


    但贏下之後,裴液卻根本沒有停手,一劍斷然斬向尚懷通胸腹,於是從這以後,他麵對的就是六生的七蛟第一真傳了。


    楊顏麵對張宗元,也不過是以五對六。


    這就是戰鬥驟然變得危艱驚心的緣由,尚懷通每一劍都是足決勝負的抵死壓迫,他極暴竭攻、毫不留手,每一劍的攻勢都令觀者驚心駭目。


    而裴液本應角色倒換,危退險避、竭力糾纏的,但他還是隻有進!進!進!


    就這樣迎著男子暴如烈火的攻勢,頂著男子怒火充溢的目光,過劍棄血,再一次不可抵抗地將劍尖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當那冥冥杳杳的幽生之境驟然鋪開在場上,攔住少年的最終一劍時,每個人就都知道,尚懷通再一次輸了。


    這毫無疑問是本屆最精彩的一場擂鬥,也毫無疑問會是前後五年最精彩的一場魁決。


    以四勝六,少年麵無表情、血色寒光之中強硬而進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眼底,如果楊顏之勝足以引起萬人發自內心的竭力歡嘯,這位少年現在隻會更勝數倍。


    隋再華當先撫掌而歎,深邃的眸子落向下方,流瀉出的欣賞絲毫不加掩飾。


    穀雲扶則猛地站了起來,扶欄傾身,這一刻他真切地承認,寫下“明姑娘親啟”五個字的少年,確實是他自歎弗如的真正天才。


    而全場之中,實際隻有楊顏曾在那一晚見過少年竭力拚鬥的樣子,如今無論相識還是不識,每個人都為少年驚人的劍技搏殺蕩魂攝魄。


    這當是本屆隱魁了,每個人都想到。


    自從尚公子成就意劍之後,這屆武比就有些陷入了沒有懸念的無聊,尤其楊顏被敗之後,這魁決就已隻是走個過場。


    卻不料這四生少年竟為所有人帶來一場如此精彩的以弱勝強,硬生生從尚懷通手裏奪走了兩份勝利與榮耀!


    縱然魁首冠以尚懷通頭上,許多人也會深深記得這個少年。


    何況很多人都清楚地記得,這位裴液才剛剛十七歲,他是雖敗猶勝,尚懷通卻是雖勝猶敗。


    歡嘯呐喊是在一瞬間沸騰直上,言語和想法也是在同一瞬間產生。


    但下一刻,少年再一次死死地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


    在昏暗天空、幽冥重壓之下,一道明亮的劍光驟然突破了束縛,再次向著尚懷通刺去!


    從來沒有所謂的“足夠了”,少年平漠地看著身前的男子,明明那無可抵禦的冰冷重壓已幽幽地纏繞上來,但他恍若不覺。


    設計戰鬥和梳理情緒耗費時間比想象中多,沒寫完,哭


    今天還是淩晨更,莫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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