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東西?!


    真氣離體?!七生?!


    長劍的憑空飄折每個人都看在眼裏,它宛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握住,在月牙末尾拉出了一條筆直的劍光。


    但人們很快反應過來不可能,七生的話,楊顏何以撐過一招?


    這一幕不再如之前那六劍的曲高和寡,無論是內行還是外行,都為這一劍所深深驚愕,要麽整個茫然,要麽似懂非懂,要麽驚悟撫掌。


    因為這柄劍確確實實是自己在打人!不是真氣操控,也沒被繩子係住,離手之後,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它就自行發出了驚鴻般的一招。


    這一次李蔚如與穀雲扶的反應調換了,老人是一副恍然且驚的樣子,倒是沒見過玉翡劍的男子怔怔無語。


    而擂台之上,楊顏的刀僵硬地停在半空。


    他當然知道裴液已經贏了,那一劍總不能真的割過他的脖子。


    一張臉驚愕無言地看著對方。


    踏水摘鱗。


    如此快而不及的一劍,正是踏水摘鱗。


    或者說,是【展翅】——【踏水摘鱗】。


    多次切磋之後,楊顏總是在想怎麽贏過裴液,那麽一直被楊顏同一招擊敗的裴液,怎麽可能沒有勝負之心呢?


    他晚上躺在床上都在想怎麽破解楊顏那時靈時不靈的一刀。


    直到他想起到【援樹】時的碰撞對【展翅】的積累,意識到【踏水摘鱗】所需力量之輕。


    【展翅】中收蘊的力量,可不可以用來驅動【踏水摘鱗】?


    在《蟬雀劍》中,雀部就是連在蟬部後麵用的,如今《玉翡劍》中,風瑤和黃翡翠兩篇當然沒道理各打各的,玉翡兩脈,本來就是交纏互通。


    當然,即便如此,把【踏水摘鱗】接在【展翅】之後也實在是稀少的靈光。


    但裴液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可行。


    【展翅】所蓄之力既在身也在劍,劍中少,身中多,身中所蓄的力量可以扼製,劍上所蓄的力量卻不可以扼製。


    這種“不可以扼製”,正是這一招中,被裴液拿來細細雕琢的核心。


    而【踏水摘鱗】是一道輕快的直劍。


    它的發力十分簡單,在出劍過程中,並不需要劍主做什麽細微的操控。


    那天晚上,裴液兩手枕在腦後想通這條線時,整個人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抓起旁邊靜修的小貓舉在麵前猛烈搖晃。


    ——將【踏水摘鱗】接在【展翅】之後,再配以離體之劍,不就正是破解楊顏鯨篇的一劍?


    “可是.你劍上怎麽會還有力量?”楊顏瞪著眼,牽著他袖子,“你展翅發清鳴,我已經全吞掉了。”


    是的,無論做再多準備,在刀劍相觸的一刻,劍上的一切力量就都已消失了,楊顏根本就沒管那墜落的劍。


    這是另一處難言的精妙。


    在觸及楊顏之刀的一瞬間,人與劍所蘊之力確實盡數被吞,但力量,並不一定非得產生於自己的身體。


    裴液屢屢使用【援樹】,不隻是為了貼近楊顏,【援樹】帶來的碰撞本身就是目的。


    他在尋找、嚐試、了解碰撞的點位與力度。


    於是,在刀吞走劍中力量的那一瞬,劍也以一個裴液選中的姿態,拿去了刀斬擊而來的那份力量。


    在奉懷縣衙的小屋子裏,祝高陽曾捧著《概論》笑道:“.有些時候甚至可以說,一招已經準備好了的劍,是不需要它的主人的。所以,到了一些時候,你得意識到劍不完全是人的附庸或者延伸,它是具有一定的主體性的,此所謂‘始知劍之為劍’——我習劍五年半之後,才對這一點感同身受。”


    “名劍?”


    “嗯!好例子!它們這就是把這種主體性拉到極致了。”


    很難說這番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支撐起了少年的思路,反正他見了麵是不會承認的。總之,現在,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的長劍就此離開了少年的手掌。


    完成了它應該完成的劍式。


    內行們有的看懂了一點,有的看懂了一半,總之不了解【展翅】與【踏水摘鱗】,是不可能全然明悟的,但無論看懂了多少,都不影響諸人心底深深的驚佩。


    精妙、精妙,這是常常掛在嘴邊的詞,但隻有專研於劍的人才能知道,它是如何難以達到的兩字。


    而現在擺在麵前這一招,就是把這兩個字掰開了、揉碎了,加水和了進去——隻有每一絲每一毫、每一瞬每一刻都精雕細琢,才能鑄就這樣精美奇妙、宛如薄瓷的玲瓏一劍。


    這樣容錯率低到嚇人的劍,誰能用出來?誰能穩定用出來?誰又敢把它作為武比最後一招的勝負手?


    除非他信手拈來。


    沒有玄奇的招式,也沒有意想不到的底牌,就是幹幹淨淨的一柄劍,清清楚楚的幾式劍招,伱盡管看透,但永遠無法觸及。


    此之謂,劍才。


    高台之上。


    這當然是無數人都沒想到的結果,縣令們早就啞然失語,瞪眼無言地看著中間的老人。


    照今年的形勢,進前十六已經很了不得了,前八更完全已是諸縣佼佼,但現在,四強、決賽——這少年還在向前!


    穀雲扶則緩緩吐盡了一口氣,已是不知第幾次喟歎。他下意識迴頭看去,見隋再華倚在椅子上,同樣兩眼明亮。


    是了,這正是劍院最最心儀、最最偏心的那種苗子啊——商雲凝、顏非卿、楊真冰


    而在擂台之下,徐司功已然高聲唱出結果。


    “魁賽第二輪第二場,勝者——奉懷裴液!”


    全場為之歡嘯沸騰。


    楊顏也輕歎口氣,鬆開少年袖子,在淹沒擂台的聲浪中,抬手道:“恭喜你啊。”


    然而麵前的少年卻沒有如他想象中那樣的神采飛揚。


    裴液麵色有些平,宛如走神,是聽到他話語之後,才露出來一個笑容,但也沒有以往贏過他之後的那份得意。


    於是楊顏意識到,少年其實從剛剛用過那一招之後,麵色就一直有些平垂。


    裴液迴過神,走兩步去把劍撿了起來。


    如今五萬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平輩高位、親友長幼俱都在為他驚豔的表現歡唿,這正是他幾個夜晚雙手枕在腦後時,想想就忍不住側身笑起來的畫麵。


    八強勝過李縹青時,少年的興奮就已按捺不住,非要顯一顯眼才肯罷休。如今四進二上,沒有人想到他能勝過楊顏,他卻僅以六招幹淨利落地贏下了這場,驚豔的劍光令所有人歡嘯稱絕。


    然而當他抬頭環顧看台,想要如之前預想地那般振臂迎接時,那份激動的心情卻不知去了何地,兩隻胳膊隻沉重地垂在兩側。


    這一劍真的是他很自得的一招。


    是他在那夜拿到《黃翡翠》之後,最為得意的一份手筆。


    他為此次武比精心準備了這一絕招,其實是他劍道“開竅”一個月以來,於“劍”上取得的所有進步的最高結晶。


    他對這一劍非常非常滿意,因此也早就想好了,在這屆武比上,這一劍能將他帶到哪裏,那就是他心滿意足的地方。


    他沒有告訴楊顏,也對著李縹青藏了起來,跟自己說大家都是對手,不能在這時泄密,但其實他就是想真正技驚四座,享受朋友們的驚賞。


    這是他喜歡和期待的武比。


    他努力沒有辜負它,但如今的確嚼之無味。


    裴液轉身往擂台下而去,他騙不了自己,情緒這種東西,該是什麽就是什麽。


    ——


    最後一場魁比要間隔三刻鍾。


    曆屆以來,這個時間其實是彈性的,主要是為了給兩位選手恢複體力調整狀態,但此時兩人狀態看起來都並無不妥,於是徐司功分別詢問之後,便向全場通告了魁賽開始的時間。


    裴液走下擂台,見張君雪已被挪到了翠羽所在的看台上。


    女子是想留在原地的,但徐司功說決魁之賽,場上由來不許有任何人留駐,連他自己也要下去的。


    於是李縹青把她帶到了翠羽最中心最前麵的位置,也不顯得孤伶了,相識之人都圍過來探看她。裴液遠遠看見李縹青正握著那隻腫脹的手細細敷藥,多數人的麵容都垂著,說話的嘴型看起來也低而平。


    少女瞧見了他,伸出一隻纖臂朝他招手,裴液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就在擂下等了。


    張君雪瞧見這動作,也支起身看了過來,口形不知說了些什麽,反正麵色有些擔憂,於是裴液朝她安和地笑了笑。


    然後好多人都轉過頭來,齊昭華、古光、方繼道於是裴液發現他們狀態其實和自己一樣,並沒有輕鬆的歡笑。


    女子的麵色是最平定的一個,但裴液也再次在她身上見到了那天觀柳樓下的諸多細節——代表著壓抑、憂重、無力。


    裴液正想對她招招手,卻見女子倒是先給了自己一個安慰的眼神。


    然後李縹青為他指出了剛剛他們在談論的事情,裴液順著看去,卻見是七蛟那邊如同死水被激活,罕有地恢複了士氣,原來是隋再華走了下來,尚懷通立在駱德鋒身邊,三人正談著什麽。


    ——


    三刻鍾很快到了。


    這三刻鍾也並非選手要的時間,而是州衙硬性所需的、合並擂台的時間。


    開比以來第一次,角落裏的敗者輪停下了,擂台被卸開拆分,並到了勝者擂上。


    於是全場隻有唯一一擂。


    場下確實徹底清場,擂台南北兩側,分別隻站著黑氅和青服。


    作為決出神京武舉資格的一場擂試,曆屆以來,最後一場都有著超出金秋武比本身的莊重。


    在這三刻鍾裏,觀眾們從來沒把注意力挪開,場上嘰喳熱烈的討論也從未停止。


    裴液剛剛的劍術當然令人讚歎無比,但當話題挪到決魁之賽時,大家又忍不住輕歎。


    實際上,多數人還是覺得楊顏比裴液更有機會。


    無他,四勝五是一迴事,四勝六又是另一迴事,而且要勝這樣的強敵,總得有些絕技。楊顏的刀看起來可以和尚懷通碰一碰,而這位青服少年劍技自然無雙,但畢竟沒有那種足夠高層次的武學,如何與六生意劍爭鋒?


    但畢竟勝敗已出,不知少年現在作何想法,總之他已提劍走上了擂台。


    裴液的想法很簡單。


    他本來從沒把尚懷通當成武比中的一環。


    在他心裏,武比是武比,除敵是除敵,後者隻是一件記得一定要做的事情,前者才是他這些天一直心心念念好好準備的東西。


    在大家憂慮的時候,翠羽這邊一直安定和笑著安慰他們的,除了李蔚如外,還有裴液。


    不過少年與老人的想法又有不同,當日捉月樓下,小貓的話裴液從未忘記。


    尚懷通隻是一個他要殺的人,從來不是什麽沉重的強敵。


    更談不上對手。


    在那日之後,他們有過好幾次相遇——博望園裏、觀鷺台上,尚懷通屢屢朝他投來目光,但裴液從來沒主動做些什麽,一直顯得很被動。


    其實並非被動,隻是無視。


    他對此人,隻感到厭惡。


    厭惡的東西,一時無法除掉,但終將被除掉,因此裴液就先做其他的事情罷了。


    他唯一為之緊張的時刻,就是張君雪非要親身上擂決死的時候。


    事情也就是從這裏變得不一樣了。


    尚懷通在萬人麵前成就意劍,風頭無兩,鼇頭獨占,張君雪卻被打落泥沼,險些傷殘。


    裴液看著女子腫脹得不成樣子的手掌、前襟的血液、慘白的麵容,怒火是從胸中猛地燒了起來。


    在這種時候,他照著自己本來的打算,用自己準備許久的那一劍成功贏過了楊顏——即便確實全場驚賞,但他自己已實在不覺得開心了。


    所以不痛快,就得讓自己痛快。


    裴液按住劍柄,在擂上立定。


    而另一邊,尚懷通也同時而上。


    男子已將他那份意境收了迴去,但當這襲黑氅立在視野中時,眾人還是能感到那幽渺的靜抑。


    整整一屆武比,男子甚至從未把目光放於自己對手身上,唯一令他吃力的敵人隻有他自己那門劍術。


    如今已被他握在了手裏。


    再無人懷疑他劍道上的成就與天賦,在無數人眼中,他都已是一道不可戰勝的身影,這也正是現在他自己的氣質。


    幽仙之劍像在他心中鑄下了一根定海之柱,十幾年裏,他為這門劍惱怒、憋悶、興奮、癡迷、驕傲,如今它達成於此,正如信者見佛,男子心中隻有通暢的清風。


    他卓然淡看,連傲然輕視都不再有了。


    但是現在男子走上擂台,神態架勢裏卻出現了第二次的認真。


    他看著對麵立上來的裴液,竟然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而後緩緩抱劍躬身,執了一個端正的武禮。


    全場頓生一陣清晰的嘩然——這當是本屆武比第一次!


    而裴液,卻是第一次沒有迴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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