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元力量迴歸身體,頸上的冰涼已宣告一切的結束,他猶自怔然地看著少年。


    他距離被擊垮還遙遠得很,身上雖然有些不輕不重的傷勢,但沒有一處真正傷及筋骨,真氣餘量還有很多,身體也遠未疲累,甚至還有許多準備的招式未曾用出。


    但勝敗就在一瞬之間,那一刻他確實莫名奇妙失去了一切力量,楊顏於是把刀擺了上去,那麽一切就結束了。


    於看台上的觀眾們而言,這結果的到來其實也十分令人猝不及防,變生肘腋之間,勝負已然顛倒。


    其實整整一場都充斥著這樣的氣質,在第五招過後,楊顏拚著受傷才從張宗元手下勉強脫身,人們認為那是少年最後的掙紮,這一擂已經走到了尾聲。


    但下一刻,完全沒有預兆的,虎爪下奔逃的小羊忽然長出了獠牙和利齒,反身狠狠往虎麵撓去,並且就此一發不可收拾,局勢忽然變為了激烈的你來我往。


    正如上場裴李二人為此擂帶來本屆最精妙好看的劍鬥,楊顏傾盡全力的拚鬥也是唯一一場如此血腥充溢的驚險激烈。這不是切磋,這完全是拚殺。


    而最後少年在被徹底禁錮之下,以完全不可知的玄妙手段驟然奪去那虎嘯一棍的全部威勢,更是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弱者從絕境中逆轉由來是武比上最令人激動的情節,一些私設賺取票錢的武比甚至會故意安排這樣的橋段,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少年身上。


    “魁賽第一輪,第四場,勝者——鼎運楊顏!”


    全場沸騰頓時再上一層,張鼎運猛地跳了起來,指著齊雲商號那邊嘶聲竭力,手掌心的沁出的汗在午日下閃著熒光。


    但卻隻見表情與嘴巴的變化,不聞話語內容了,因為聲音已完全淹沒在了全場歡嘯的浪潮中。


    楊顏的打法是最令人爽快的那種,戰勝的敵人也是最強的兩個之一,年輕沉默的刀客令所有人欽佩刮目,在眾人心裏的排名也正一路飛漲。


    ——


    高台之上。


    魁賽第一輪和第二輪之間要間隔一個比較長的環節,現在這個環節已在準備的尾聲,諸人正歇坐討論。


    “這位楊顏,就是雲升所言那位‘師弟’了?”穀雲扶偏頭問道。


    李蔚如點點頭:“不知西隴道事務,但陸先生所說之‘楊顏’,確實正是這位。”


    穀雲扶頷首:“好厲害的孩子——湖山劍門尤以劍聞名,倒鮮聞還有如此神妙的刀術。”


    李蔚如笑:“再點評一番呢?”


    穀雲扶也笑,感歎道:“這一擂兩人都很厲害:張宗元不愧是一州少見之英才,這迴其實是敗在天賦、出身和運氣上,非戰之罪;楊顏則刀賦敏感、反應極快,更兼一種一往無前之特質,非但是一塊璞玉,更是一塊奇玉。”


    李蔚如挑眉“哦”道:“‘璞玉’.倒是個可以令人多想的形容。”


    穀雲扶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隻笑歎道:“真是深愧於剛坐下時的無知自大——就這四場看來,敗者都頗多可圈可點,勝者更是個個人中之龍,貴地武比,實在不應該隻有一個名額的。”


    李蔚如笑:“本屆吃頓餃子罷了。”


    “這餡兒也忒大。”


    李蔚如嗬嗬一笑,不再接話,笑著拿起身前的筆墨,開始往小箋上書寫。


    穀雲扶早見這紙在麵前放著,上麵分著四個欄位,欄頭分別寫著“壹貳叁肆”。他不知作何用途,此時好奇探頭過去,隻見老人已在第一欄寫下“尚懷通”三個字。


    李蔚如笑:“貴人以為我向您請教點評,隻是聊天湊趣嗎?”


    “.哦!”穀雲扶恍然,“你們到了這個階段才行這個分法。”


    李蔚如嗬嗬一笑:“人才稀少,一般打到了八強,選手水平才能看得比較清楚,有評價的倚仗。”


    穀雲扶緩緩點頭,低下頭,看向擺在自己麵前的這張小箋。


    這不是每個武比都采用的方法,但確實並不罕見——即對即將參加下一輪的選手進行評級或排名,再倚仗這個結果來分配對陣。


    這是受鶴鳧冊啟發誕生的方法,一開始,大家辦武比都是隨機抽簽分配,自然運氣成分頗大,但抽到強手的也隻有自認倒黴。


    於是後來就有了敗者輪,算是給有實力無運氣之人兜了一迴底。但還有一個難以避免的問題是,武比用的畢竟不是木刀木劍,比試之人也沒有卸去真氣,很多人在比過一輪後都難免受傷,難以用正常的狀態麵對後麵的機會。


    因此,最好的辦法還是在第一輪的分配中就減少兩強相爭,於是就誕生了一個好壞參半,殘酷但有效的辦法——摘頭取尾。


    即第一打倒一、第二打倒二依此類推,完成下一輪的對陣分配。


    這辦法一般用在後半程,依武比層次和選手水平不同,有的從十六強開始、有的從八強開始,博望則從四強開始。


    越往後,獎勵越豐厚,影響的場下之事也越多,因此每一輪的排名就越要慎重地摒去運氣成分。


    此時,武場之上,每一位實力與資格足夠的武師都拿到了這張小箋,共一百一十四張,收上來之後,將統計每一欄出現最多的名字,確定最終的排名。


    穀雲扶也拿起筆,不過還是先懸著,偏頭去看老人的寫法。


    李蔚如正寫下第二欄——“楊顏”。


    穀雲扶微蹙下眉,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第三欄則寫下了“張君雪”。


    穀雲扶眉頭皺緊了。


    第四欄寫下“裴液”。


    “.李掌門,這可不是我的點評。”穀雲扶撇清關係道。


    “哈哈哈,您如何排?”


    “裴公子要挪到第二個第一個也行。”


    李蔚如笑著搖搖頭,一指道:“我想勸說您也把裴少俠放到最後。”


    “為何?”


    “因為這是裴少俠自己要求的。”李蔚如捋須笑道,又搖搖頭,“不過,其實也沒甚用處。”


    是的,因為這不是一兩票的差距了,如今四場打完,強弱之間其實清楚分明,算是沒甚懸念的一屆了。


    穀雲扶按照李蔚如的排序照抄了一遍,一迴頭,公差已收了其他人的箋子迴到台上,厚厚的一疊放在了趙章等人麵前。


    李蔚如把這兩張也遞了上去。


    點票就由這些沒甚修為但位高權重的大人們進行,而結果也很快就已出來,趙章喚來公差,往擂台懸掛的大幕上抄寫而去。


    ——


    擂台下。


    裴液和張君雪依然並肩坐在一起,兩人一起沉默地看完了這場比鬥。


    “楊顏好厲害。”張君雪瞥了裴液一眼,幹巴巴道。


    對女子來說,主動轉移話題實在是一件笨拙的事,但她一點也不想和裴液吵架。


    “楊顏也背著很沉重的仇恨。”裴液沒理會她的努力,麵色平靜地看著前方,“他比我還小兩歲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弟弟。他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麽堅強,如果我告訴他,他的仇可以有人替他報了,我想他會很高興很輕鬆,好好地睡上一覺。”


    “但我沒有那個本事。”裴液輕聲道。


    “.”


    “但是現在你有這個機會,君雪。”裴液偏頭認真地看著女子,“大家可以幫伱把這件事情很好地完成——這本來就是縹青要做的事情,我也會幫你。”


    “剛剛的口氣是我不對。”看著重歸沉默的女子,裴液低聲道,“我不該說你可以輕易地向尚懷通低頭。但這件事情確實不重要。你對上了他,那麽就上台,然後轉身下台,就可以了。”


    張君雪垂下了眼眉,不言不語。


    “因為我覺得後麵的事情才重要,君雪。”裴液安靜了一會兒,轉頭看著南邊的天空,輕聲道,“那天晚上在長道武館,我給你看【雲天遮目失羽】,你說你總有一天也能創造出那樣的刀來;前幾天在湖心船上,你和大家說你的刀道願望,大家也都說你的誌向最高.我想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咱們會再次見麵暢談,聊聊這些年的際遇,說說你的刀道走到了哪裏——你不能以這一切為代價,去冒一個沒必要的險。”


    “.”


    “所以,”裴液低頭認真懇切地看著她,“沒必要管尚懷通了,行嗎?”


    張君雪怔然地看著他,裴液也沒有躲開目光,良久,女子再次低下了頭。


    裴液心中一涼。


    “.我做不到,裴液。”女子不敢看他,低頭悶聲,“我以前很笨的,是姐姐死後的這半年,我才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我很喜歡你說的場景,武館裏,還有湖上的那天,我也很高興。但是.我過不去這個坎。”


    她抬起頭,眼睛裏是晶瑩的固執:“我半年來,日思夜想的就是這件事情反正,就算你生氣,我,我也.”


    她沉默地低下了頭,話語中斷在了這裏。


    裴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麵無表情地看向擂台。


    擂台上,一人捧著巨筆飛向紅幕,伴著繚繞全場的唱名之聲,把排名一行行寫了下來。


    【壹:尚懷通】


    【貳:楊顏】


    【叁:裴液】


    【肆張君雪】


    裴液一口氣重重吐出,捏緊了膝蓋。


    ——


    於此同時,場上則響起了觀眾們的歡唿,因為這正是大多數人心中分明的排序。


    尚懷通無用多言,作為武比消息傳出之始就獨居一層的熱門,男子至今沒有在擂台上表現出半點費力,如今另一位六生已經下去,男子依然高居此處。


    而於一些感受到剛剛那欲出之劍的人來說,更是恨不得把“壹”空出,有個“零”的欄位來寫男子的名字。


    而楊顏這個名字本來甚至不該出現在四人之中,但如今擊敗六生的戰績足以勝過一切猜測和輕視,何況張宗元的強大眾人有目共睹。


    裴液亦是合當其位,從詩會聲名鵲起,就開始被傳頌劍術之優,他確實不曾辜負這份聲名,和李少掌的一戰將劍術之精體現得淋漓盡致,以四勝五——還是李縹青這樣的強五——更是值得誇耀的戰績。


    但也就是如此了,五和六之間畢竟有著難填的鴻溝,而上麵兩位,一人處於鴻溝的彼岸,一人則剛剛把一位彼岸之人拽進溝中。


    張君雪若放在往屆,或許是首屈一指的奪魁之選,但在如今四人之中,就顯得太過普通了。沈杳不足以支撐起太高的評價,即便不算費力地擊敗了翠羽大師姐,女子如今也隻能屈居末尾。


    上下既分,對陣已清,魁賽第二輪,很快就要開始了。


    漸漸地,串動閑聊的迴到了自己的位置,場上的嘈亂也緩緩平息下來,四道巨大的紅綢經天而過,白鷺飛在更上麵一層。


    就是在這時,高台上,一位黑衣白發的老人走了上來。


    不知誰先看去,總之入目第一眼就立刻站了起來,於是帶動諸人紛紛轉頭,隻一個片刻,高台上就嘩啦啦站起來一片。


    李蔚如也已起身,隻有穀雲扶一時茫然,但他早見刺史身旁有一把空椅,此時倒是好像有了答案。


    “來得晚了些。”這位氣度不凡的老人一笑,示意眾人就座,他偏頭看了眼擂上紅幕,朝趙章遞過去一枚小箋,“聽人說了說,我也寫了一張,不過好像趕不及了。”


    穀雲扶好奇看去,但那箋已被平放桌上,瞧不見內容了,倒是老人察覺到目光,偏頭朝他望來。


    隻一眼,穀雲扶就扶劍站直了身體。


    久居神京、供職仙人台的男子對這種感覺熟悉無比——大人物,尤其是帶有深厚修為的大人物,他的氣度總是與別個不同的。


    隻是他難免心中驚訝——這小小一個偏州,也太過藏龍臥虎了些。


    手上先一步抱起拳禮,另一邊李蔚如已含笑介紹:“隋大人,這位是天山未風池高徒,剛從神京仙人台卸職而迴的穀雲扶公子。”


    穀雲扶把拳禮躬身行畢。


    隋再華微笑頷首。


    “穀公子,這位是我們少隴道的府衙長史、禮台少卿,兼領修劍院監院的隋再華隋大人。”


    穀雲扶一口險些憋住,連忙再行一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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