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有這封來信,七蛟掌門駱德鋒忽然離開宗門下山合該是件需要警惕的事。


    因為七蛟在博望城中的力量一夜湮滅殆盡,連敵人是誰、實力幾許這樣的基本情況都一時無從得知,作為七蛟最後的定海神針,駱德鋒實在不應該貿然行動才是。


    何況山門才是整個七蛟的根基,翠羽即便占據主動,想要削弱它也得累年之功,而尚懷通隻是它結出來的果,他若被殺固然也是七蛟一大損失,卻已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了。


    在這種情況下,駱德鋒忽然反常地進城,天山翠羽就不得不考慮是否是奪魂珠這邊有什麽首尾必須要這位宗師來處理。


    而如今此信一到,便消去了這份猜疑。原來尚懷通的生死真的足夠重要——不單是對張君雪和裴液來說,對七蛟存亡大局而言,也是同樣重要。


    這封短箋很簡短,口氣也很謙和,州衙公布出來後,在各方迅速的傳抄之下,一天之內,就已經有許多雙眼睛瀏覽過它。


    是曰:


    博望貴衙,


    敬問風雨安好。


    我院幸承禦者,授命道啟,立院至今,已二十又一年矣。每每觀我道生,自是鶴鳧之姿,奈何煢煢之貌,是以自覺忝列,夙喟夜歎,有愧國托。


    然而下照幽潭,龍伏鳳潛。百城千邑,豈無善劍之人;井映鬼照,本盡良美之玉。唯在乎人目有窮,肉耳有極,不得見芝聞蘭,是以兩願徒許。


    尚君字懷通者,氣質曠和,藝理優暢,早階榮茂,秀於劍林,後至府城,孜孜求進,奈何毫縷之差,令君恨歸鄉梓,我院憾失良材。


    事雖不美,亦使我揭一障目之葉。博望俊州,少隴頭角,薪蒼高茂,潞河清穩,正是人傑地靈,芝生玉長,必願得之而教,萬勿藏之專美。


    另致尚君:如今秋魁在前,佳願相贈,當日所約,應可見照。


    大唐三十三劍禦者道啟會·少隴府修劍院,


    敬致。


    隨箋而來的還有一封正式的府衙文書,這封的措辭嚴肅認真了許多,也改換了州衙文吏們熟悉的命令口吻。


    將短箋與這封文書結合,州衙便將這件事的完整麵貌通知給了全州。


    即春日時尚懷通往少隴府的那一行,使府城的修劍院注意到了這位青年俊傑,順帶也對博望這個偏遠小州提起了興趣。


    如今剛好一位監院正要順路經過博望,修劍院便幹脆將一個道生名額交付於這位監院手中,相當於在博望進行一次簡單的道生遴選。


    反正至少尚懷通上次已隻差一點,這次幾乎是必定可以達到標準的,絕不至於白跑一趟。


    這位監院將在九月二日抵達,返程則大約在十日左右,九月二日,正是鷺洲詩會召開之時;而十日,又正趕上武比的尾巴。


    剛好一名一實,因此這個名額自何處而定,幾乎不用解釋。


    一個修劍院的名額!


    一時博望群議洶洶,這比神京武舉的資格還要珍貴十倍百倍,而也正因信中內定般的提及,表麵仍然如日中天的七蛟再次名聲一噪。


    而翠羽這邊的疑問也就此得到了解答——怪不得駱德鋒寧可拋下山門,也要來和這位寶貝真傳待在一起。


    高草陳根斷不盡,老樹死前飛新芽,七蛟這株大樹,根反正已要朽爛,倒是這枚果子散發出了耀人的光輝,其中裹著更勝一籌的新種。


    ——


    九月二日。


    長道武館。


    晨起,碧空如洗,樹綠瓦黑,朝暉透過窗欞照進屋中。


    裴液坐在一旁支肘看著,少女在鏡子麵前梳妝。


    “就這樣點一下就好了啊。”李縹青睜著眼,沿著眼皮勾畫到眼角,而後輕輕一勾,一道精細的線就此完成,而等她眼皮放下,這條線便消失了,少女的眉目多出一抹隱約得恰到好處的青意。


    裴液緊緊皺著眉。


    他麵前也有一麵鏡子,裏麵是他中毒一樣的眼眶。


    少女描好自己的,轉過頭來,看著他忍俊不禁。


    裴液歎口氣:“不學了。”


    “誒~別啊。”少女還是收斂不住笑容,努力溫和道,“你掌控力很精準的,隻是暫時沒弄明白何處重何處輕而已。”


    當然,少年都四生了,拿個細筆掌控力還能怎麽不精準。隻是他感覺這玩意兒,有點兒跟畫畫一樣,確實需要一點天分。


    “你才剛開始啦,把你練劍的耐心拿出來些好不好。”少女道,“熟能生巧而已,伱能把這個妝畫好,我就可以教你怎麽把自己的眼偽裝成這個眼的樣子了。”


    她敲了敲桌子,紙上是一雙眼睛的圖案,和裴液大小相近,但又有明顯的區別。


    “我練劍就沒什麽耐心。”裴液歎道,還是重新拿筆對鏡。


    李縹青立在一邊細細指導,花費了七八次,裴液才勉強描畫好這一條含而不露的細線。


    “很好嘛這不是!”少女鼓勵道,“自己把另一隻也畫上試試吧。”


    裴液這次很快,抬筆一勾,就把左眼上畫好的樣子複製了過去,一模一樣。


    連瑕疵歪斜都完美對照,精湛的掌控力簡直展露無疑。


    “.”李縹青有點兒氣餒,這份手藝若隻描繪妝容自然無礙,但易容是要根據不同的情況來現場設計偽裝,這種死板的手法顯然不行,“我瞧你練劍挺有靈氣的啊。”


    “命裏無時,不可強求。”裴液輕歎,“我覺得我行事光明敞亮,易容這手藝應該也用不太到。”


    “那你之前易容幹什麽。”少女駁迴了他的請求。


    “那是給我易容的人不光明敞亮,他打不過人家,隻能設計偷襲。”


    “那你打得過,為什麽還讓人家易容。”


    “沒,我易容了也打不過。”


    “.擦幹淨,再來一遍。”李縹青遞給他一塊方巾,“這是走江湖難免遇到的手段,不求精,至少要懂一些嘛。”


    裴液歎了口氣。


    少年看起來在沒什麽興趣、又非必需的事情上,好像沒有什麽堅韌的心性,但李縹青知道不是這樣,他一直有著充分的耐心,何況這確實是有用的知識,實在不該一直想著“臨陣脫逃”的。


    其實一早她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一大早起床的少年被她叫過來時,顯然有些不情不願。


    無奈地被她按在這裏後,少年就一直顯得有些焦躁。


    明明那天自己說想學的。


    “你是急著有什麽事兒嗎?”少女假裝漫不經心道。


    少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沒事兒,繼續吧。”他耷拉著眉頭。


    這份“折磨”到了中午才停止,確如少女所言熟能生巧,此時裴液已能自然地在眼上加一些含而不露的東西了。


    “你瞧,是吧。”少女滿意道。


    “還行。”裴液對著鏡子擺弄著自己的眼,又找迴來點兒興趣。


    但這個課隻能先上到這裏了,因為下午,是鷺洲詩會的時間。


    ——


    下午。


    博望不比那些名門林立的大城,它裏麵的權貴名人是可以條理清晰地擺列清楚的,常居的百姓們早已經眼熟了很多輛馬車,平日隻要見到它們在街上紮堆出現,便知道是上城又有什麽風吹草動了。


    而今天的規模更是難以忽視的程度,人們也早對這個日期有了記憶——鷺洲詩會嘛!


    博望每年僅次武比的盛會,全城高朋一用過午飯就往這邊聚集,愉悅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


    和一般的集會不同,鷺洲一向是可以過夜的,也正是到了夜中,才是最美妙的時刻。彼時月至中天,湖水浸星,風過葦叢,白鷺靜立,眾人或坐湖畔,或泛小舟,吟章誦詩,飲酒談樂,好不愜意。


    長道武館出來的大馬車正是其中一輛,它圖繪以碧色,裝點以青羽,其獨特之處很容易一眼辨認。


    正是翠羽的車馬。


    車馬垂落的簾內,少女倚靠著,舉著一枚小箋誦讀,封麵上一行墨字,是“請函·九月二日鷺洲雅集·楊顏公子勞啟”。


    “長湖斂波,高鷺換羽,明月可掬,壺冰待飲。天濕鞘深,俊劍難耐久藏;雨歇筆潤,好句正宜雅工。欲作佳會,謹具花酌,敢告前騶,布席掃室以俟清賞。”


    李縹青輕聲讀完,將手中小箋遞還楊顏,頭卻已轉向裴液:“你瞧,這種就是統一的格式了,齊居士不認得的客人,收到的便都是這份筆墨。”


    “.”


    少年恍若未聞,他也在皺眉將一樣東西舉在眼前,卻是本不薄不厚的書冊。


    從上車開始少年就一直這樣了,至今一句話沒有說過。


    李縹青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好學,明明兩天之前聊到鷺洲詩會的時候,自己問他要不要看兩本書準備準備,得到的迴複還是一聲淡笑:“我有什麽書好看?憑此劍不足以立於這詩會嗎?”


    少女當時一想倒也沒錯,如果說少年萬一在筆墨上丟了些人,在刀劍上他一定會十倍百倍地贏迴來。


    但現在.怎麽忽然捧著一本書刻苦鑽研了?


    這絕不是出於喜好的“如癡如醉”,或者說這份“喜好”被另一種更明顯的情緒遮蓋下去了,那是李縹青第一次在少年臉上見到的神色——緊張。


    李縹青探頭看了看,從少年指頭縫裏辨認出來了封麵的書名。


    六朝劍藝概論。


    沒聽過。


    少女直迴身,再次叫道:“裴液。”


    “啊?”這次少年迴過神來,“哦,你說齊居士啊.這些請柬竟然全是她親筆書寫的嗎?”


    “當然了,每年鷺洲詩會的所有請柬,都是居士親筆,你留藏下來,過幾年還能值上些錢呢。”李縹青道。


    “這得寫一兩百份吧,沒想到咱們都收到了。”裴液把書扣在膝上,第一次打開早已遞到手中的小箋,來迴翻看著,“這是按什麽邀請的?”


    “武這邊就是照著金秋參比的名單,但最終能有一小半人去就不錯了,然後還有武林一些名頭響亮之人;文那邊就沒太明顯的界限了,反正每年總有七八十人,熟麵孔和新麵孔一半一半吧。”李縹青說著,又牽迴到剛剛的話題,“這麽多人,居士也是熟的少生的多,因此雖然每封函都是親筆,但對大部分客人就隻能統一口吻抄寫一遍,隻有特殊的才有些不同。”


    說到這裏,少女揚了揚手中的小箋:“我這個就是居士單寫給‘李縹青’的。”


    “哦?是嗎,少掌門的有什麽不一樣?”裴液好奇湊過去,楊顏也忍不住探了探腦袋。


    “不一樣的多了,比如‘掠花踏枝,頸舒羽揚’這八個字,你們有嗎?”少女展箋給他們,得意一笑,“單寫給我的。”


    裴液看了看——這上麵墨字倒確實比剛剛楊顏那封要多些。


    “那”他蹙眉倚迴自己的位置,盯著自己手裏的請柬,“我的好像也有些不一樣啊。”


    “你的能有什麽不一樣。”少女白他一眼。


    “真的,你瞧‘願承佳愚’是什麽意思?”


    少女湊頭過去:“.人家寫的是‘屢承佳惠,感激淵深’。”


    然後她抬起眉毛看了少年一眼:“你還真的在齊居士那兒有字號啊?”


    “就說嘛,我們就是認識的。”“裴液仍然捧著小箋,皺著眉努力辨識。


    “哦你們關係很好嗎?”


    裴液怔了下,放下小箋:“還可以吧,但.其實也沒見過幾次麵。”


    “奧齊居士不僅才名一流,人也生得很美。”


    裴液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楊顏也想說話,但少了份果斷,一直插不進嘴,張君雪則倚窗沉默看著外麵,如此行了不到兩刻鍾,路麵漸漸平穩,外麵也熙攘起來,裴液探頭一看,已到博望園了。


    真是門庭若市,那日唱丹會裴液已見過不少麵孔,而今日更添了許多文士裝扮的人,大多還是年輕人在三五成堆地笑談。


    偏於年輕也正是這詩會的特點之一,畢竟是以齊昭華為牽係的雅集,才女的身份和年紀決定了這集會輕鬆多於厚重,談樂多過究學,位高望眾的老先生們也不愛出席。


    也正因如此,雖然披了層“文”的外衣,但鷺洲詩會的影響力其實一直不在學林,而是在輿論場上。


    當然,這也正是武人們願意參與的原因——求名之地。


    而今日,是有人本就帶著一份燥熱的聲名來的,不知經過這場詩會,是會燒成熊火,還是冷成寒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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