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周圍一陣悉索,散布的幫眾們或先或後地直起了身子。


    “不不不不不!——王幫主,我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老張幾乎要撲在男人腿上。


    王壽點點頭:“既不說,也不許查。如此,張掌櫃是要逼我吃這個啞巴虧了。”


    這話入耳,老張猛地靈醒:“啊不不不!貴幫遭此不幸,敝樓,敝樓準備了一份哀禮.十——二十兩不,三十兩!!明日就送到貴幫。”


    王壽看著柴管事歎氣道:“湖心幫如今名聲著實太差,咱們二十多人來給兄弟討說法,張掌櫃竟以為我們是圖他三十兩銀子。”


    “.五,五十兩!”老張已帶哭腔,“王幫主敝樓一年也沒多少營收啊。”


    “不是銀子的事,趙掌櫃。”王幫主一歎,“本幫護法死在你樓裏,沒半點兒交代,你想本幫兄弟們以後看見你這棟樓,心裏是什麽感覺?”


    五十兩銀子還不算交代嗎?


    老張想著,沒敢說話。


    旁邊柴管事插嘴道:“其實這事也好解決,兄弟們是覺得外人的樓害了咱們護法,難免動氣鬧事。但要是成了自己家的酒樓,自然就沒這份情緒了。”


    王壽點點頭,笑道:“若如此這案子也就不必在這酒樓裏查了。”


    老張看著兩人,在這一瞬間,仿佛血湧上頭,他想拋開一切不管不顧地對著兩人破口大罵,但腦子一恍,又想幹脆軟倒在地任由搶奪。


    這兩種想法在大腦中搏鬥,而拖得越久,第一種想法就離他越遠。


    或是某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在兩人目光的壓迫下,老張慘白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更白,他嘴上囁嚅著,恐懼、憤怒、慌亂填塞心間.腿已有些站不住了。


    自始至終,他都沒敢把白司兵給的手令掏出來,仿佛忘了這麽一迴事。


    一隻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向上提了一下。


    少年環視一周道:“查不查案,是伱們說了算的?”


    王壽淡淡一瞥道:“死的是我湖心幫護法,我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裴液道:“命案自有朝廷處置。”


    王壽哈哈一笑:“大唐律,門派恩仇門派清,朝廷隻有監管之職。如今我幫護法殞命於此,我等自有權為他查清兇手,討迴血仇——小兄弟不是很懂律法嗎?”


    裴液嗤笑一聲:“錄簿仙人台,朝廷承認、自有傳承的才叫門派。你東拉西扯的一個幫會,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王幫主點點頭:“好言語!”


    然後他麵無表情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牌子:“我們博望州七蛟洞第七洞百水,原來在小兄弟眼中是東拉西扯。”


    裴液一怔,一時倒真個茫然了。


    七蛟洞是當今博望第一大派,每年都有州衙分配的武比名額,自然是正正經經的門派。


    可這跟湖心幫有什麽關係?他們為何是七蛟弟子?


    若說眼前人是妄扯虎皮,那完全是得不償失。


    裴液仍在愣怔,男人忽然冷笑一聲,喝道:“七蛟弟子受人謀害,七蛟洞於此查案!以牙報牙,以血還血!阻者視若幫兇,辱我如辱七蛟!”


    剛剛站起來的幫眾緩緩轉向了這邊。


    “——將這兩個幫兇拿下審問!”


    這當然不合乎律法,門派與門派之間可以靠廝殺了清仇怨,但門派查案若涉及普通百姓,也要以禮相待,所以朝廷才有“監管”之權。


    但如今趙參軍留下的那位“監管”就倚在一旁樹上,和一名幫眾談笑風生,眼睛看著這邊,沒有絲毫要動的意思,隻遠遠喊了一句“別隨意傷人”。


    當湖心幫是湖心幫時,它的威懾來自於它的拳頭,如果你拳頭更大,它反而要懼怕你;但當湖心幫是七蛟洞時,這拳頭不僅更大了,還披上了一層金光閃閃的“律法”外衣,這時即便你有更大的拳頭,也要考慮是否師出有名。


    老張徹底癱倒,哭喊道:“別!給你們!給你們!你們拿走吧但,這也不是我的酒樓啊.”


    裴液的身體則繃了起來。


    自己向別人出手要考慮師出有名,但別人朝自己來時,有沒有名都不能站著挨打。


    正在這時,一道清靈的、語氣沒有起伏的聲音在外圍響起。


    “原來你還是七蛟洞的,那倒方便了。”


    場中一靜。


    裴液轉頭看去,人群之外,一道筆直的青影正踏步而來。少女青衣如翼,劍羽流光,仿佛是那日邢梔手中放飛的魂鳥化人。


    她直直走來,一個靠在磨盤上的漢子直起身走過去,伸臂一攔——


    連劍帶鞘像一條千鈞之棍。少女行走不停,目不斜視,右臂一揮,漢子已撞飛出去三五丈遠,躬緊了身子倒在地上。


    場上立刻一陣騷亂的動作,利刃出鞘之聲紛紛。


    而少女視若無物,提劍徑直前行。


    她眼中隻有一個目標。


    王壽看著少女朝自己走來,她眼角描翼,劍上飾羽,手上持的正是那柄傳言中的“失翠劍”。


    李.李縹青!


    “你是湖心幫幫主王壽?”李縹青腳步不停,平聲問道。


    王壽麵色僵硬地下意識退了一步。


    “在下.”


    “楊樓街是不是你們湖心幫的地盤?”


    “是”


    “我聽說你的人在趙家豆腐店撒野。”李縹青越走越近。


    王壽咽了口唾沫:“可能是下麵人胡鬧,我.好好管教李姑娘!我好好管教!”


    李縹青已經經過了裴液身邊。


    “李姑娘!趙家豆腐店她也不是翠羽劍門的人啊!這是我們百姓的矛盾,你是翠羽嫡傳,你不能”


    “所以這次是我主動尋釁七蛟洞——你剛剛不是說你是七蛟洞的人嗎?”李縹青平聲道,忽然聲調轉冷,整個人一飄忽已在王壽麵前。“——翠羽七蛟恩怨,閑者退避。”


    “別,李姑娘——”


    一柄青色的劍鞘已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以臉為源頭,巨大的力量帶著他的身體在空中翻轉了一周。而在沒有落地之時,下一劍就已經再度抽了上去。


    一旁柴管事拔劍衝上去,然而寒光一閃他就一聲慘唿,劍“叮啷”墜落地麵,手腕鮮血下流。


    而李縹青明明是拔劍刺傷了他,但手臂收迴時劍又已在鞘中,沒有絲毫停滯地抽在了身前的王壽身上。


    仿佛隻是在抽人的間隙隨手拔劍一刺,而柴管事確確實實地倒地不起了。


    裴液沒有見過這種打人的方式,真的是好看、從容,又令人心驚肉跳。少女一步一步地勻速前行,手中劍影紛飛,王壽幾乎是整個人浮在空中。


    一直將他打到院牆邊上,少女才抽出最後一劍,任由王壽摔落在地。然後她皺眉看了看染了些血的劍鞘,在他身上抹了抹。


    王壽已經幾乎不能動彈。


    整個過程他都用真氣緊緊護住身體,倒沒受太過嚴重的傷。


    實際上麵對這種近乎羞辱的毆打,他也並非全無還手之力。


    但他真的不敢還手。


    而且還要抽出間隙對著猶豫的幫眾們連連擺手。


    當他報出七蛟洞名號的那一刻,固然似已淩駕於普通百姓之上,但同時,其他的門派中人也對他投來了平等而危險的目光。


    他剛剛有多享受那對他人師出有名的欺辱,此時就有多瑟縮於這名分帶來的重壓。


    一旦還手,那就是七蛟與翠羽弟子爭鬥搏殺——他何敢與翠羽劍門的嫡傳過招。


    真的會死,而且死了就死了。


    《大唐律》中說得清楚明白:門派爭鬥,生死自負。


    此時他低頭縮在牆根,比那小二還要狼狽,聽到頭上少女冷冷道:“楊樓街,還有這座酒樓,再讓我知道,卸你一隻手。”


    王壽看著地麵連連點頭。


    “滾。”


    幾息的時間內,場上變得一片清朗。


    “李姑娘,你怎麽在這兒?”裴液問道。


    “我來給人討公道。”李縹青微微蹙著眉,摸出一隻手帕細細地擦著劍鞘,“倒是你,裴少俠,怎麽這般巧。”


    “酒樓掌櫃是我鄉人。”裴液答了一句,轉頭看去,老張仍然箕坐於地,呆呆地看著湖心幫離去的方向。


    裴液把他喚過神來,自然是一番千恩萬謝,老張去取了兩瓶埋藏的精致小酒贈予二人,三人別過,裴液和李縹青並肩離去。


    “我是早上去拜訪白司兵碰到的張伯,白司兵引薦我進的龍門班。”兩人走在街上,裴液道。


    “啊?你也是從白爺爺那裏來的?”李縹青訝然張口。


    “嗯?”


    “我一早就去拜訪了他,然後去找湖心幫,再然後打聽到湖心幫來了這裏。”


    “唔,那你應當是第一個。”裴液想起老人那句“其實你已經是第三個了”。


    少女點點頭,“嗯”道:“白爺爺說我來得很早!”


    “你拜訪白司兵是做什麽?”裴液好奇道。


    李縹青沉默了一下,偏頭看了眼自己的肩頭。


    裴液注意到那是一個小小的包裹。


    “我拿這份案卷。”少女道。


    “.哦。”裴液暫時沒深問,“那咱們迴武館嗎?”


    “嗯我要到剛剛說的豆腐店去一趟,跟她說一聲事情解決了。你若急的話可以先迴去。”


    “那也沒差幾步路。”裴液道,“一起吧,我迴武館也是想和你接著切磋那個‘黃翡翠’。”


    “好。”


    “這豆腐店裏是你的朋友嗎?”


    “.是我師兄一位好友的遺孀。”


    兩人走了一會兒,少女一直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裴液也還在思考剛才的屍體。


    忽然李縹青一抬頭,有些猶豫地看著裴液道:“你覺得,我剛剛夠不夠狠?”


    “啊?”


    “就是打那人的時候,你覺得能震懾住他嗎?”


    “.我看著挺狠的。”


    “但其實都是些皮外傷,我也沒用太大力。”少女臉上有真心實意的苦惱,她又低頭想了一會兒,這次語氣肯定了許多,“不對,我不夠狠,我應該剛剛就砍他一隻手的。”


    “.”


    “對付這種人,恐嚇永遠起不到作用,打一頓也不痛不癢。”少女自語著,“他之前就不知道做過多少欺男霸女、強取豪奪的事情,剛剛砍他一隻手,絕對算得上便宜。”


    “那咱們再去湖心幫一趟。”


    “好!——不,不對,不行。翠羽嫡傳代表的就是翠羽的臉麵,話既出口,一諾千金。”李縹青皺著眉,“我剛剛說了他再染指才砍他的手。”


    “也對。”裴液看著身旁的少女,忽然道,“這些話是你師兄教你的嗎?”


    李縹青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嗯。以前他是第一嫡傳,我跟著他下山,聽他說的。但,其實他已經”


    少女聲音忽然有些變調,裴液偏頭一看,第一次在這張充滿靈氣的臉上見到這種僵硬的表情,她嘴緊緊抿住,一張臉繃得很緊。


    “抱歉。”


    “沒事.其實,翠羽劍門這些年一直在硬撐。”少女換了一口氣,也改換了話題,“今年武比候選十五個名額,我們一度隻能找出十四個三生以上的適齡弟子。幸虧在提交的前一夜,一位師弟臨時突破,才撐起了這份麵子。”


    裴液輕輕點頭——如果堂堂翠羽劍門竟然隻能派二生參加武比,那確實等於把虛弱徹底暴露於人了。


    “這種衰弱是從八九年前開始的。”李縹青緩緩道,“而在十五年前,七蛟洞就開始了這種的動作——把各地的幫派納入門下。”


    “.他們,如此隨意地收徒嗎?”


    “不是收徒,七蛟洞不傳授武藝,隻是賣名號。”李縹青道,“他們把‘白水洞’改為‘百水洞’,意即海納百川。然後隻要願意,任何不入流的幫派都可以帶上七蛟洞的名號。他們可以帶著這名號完成許多以前做不了的事情,隻是須給七蛟洞分成。”


    “這種手段高明、肮髒,而且有效。”李縹青道,“他們聚攏了大量的銀子,拿這些銀錢去搶收有天分的弟子。那時候翠羽劍門是博望州穩穩的第一,名實俱佳,對他們這種下作手段頗為不恥,以為青鬆自不倒。卻不料十五年來,一屆屆弟子成長起來,七蛟洞真的漸漸後來居上了。”


    這個不是加更,是今天的更新,因為作者要出門,車上不方便碼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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