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一身輕鬆地走出水房,沒再見到祝高陽,倒是明綺天立在縣衙門口樹影之下,一手捧著一冊書,書下兩根手指還握著一枚梨子。


    另一隻手則拿著另一枚梨放在嘴邊,已經啃了一半。


    裴液走過去,這位劍主昨晚在望溪坡出現時就已恢複初見時的雪衣玉姿,新衣服放在儲器之中可以理解,但昨日水房卻沒有清洗身體的空檔,不知她是用什麽特殊辦法。


    這種唐突的問題裴液當然不會出口,走過去隻道:“抱歉明姑娘,久等了。”


    明綺天搖搖頭,把手上那枚梨遞給他:“常縣令拿來的。”


    裴液接過來:“咱們這便去學劍嗎?”


    明綺天頷首道:“咱們需要找個安靜些的地方,去哪裏為好?”


    裴液想了一下:“安靜……要麽去我家院子?”


    “好。”


    裴液便迴屋收拾了一下,拿上劍,托起黑貓,和明綺天往自家小院走去。


    穿街過巷,七拐八拐,終於迴到了這久別的熟悉小巷。


    這裏何止安靜,簡直稱得上是寂靜。


    門上褪色的桃符被龍涎雨徹底侵蝕殆盡,裴液一推木門,“吱呀”的一聲在這片空間甚至有些突兀。


    “家舍寒陋。”裴液看了一眼破屋和院中陳設,有些赧然道,“但場地還可以。”


    “足夠了。”明綺天略一點頭,直接進入了正題,“除了越前輩所傳的那一門劍術,你還會什麽劍法?”


    裴液抬眸思索了一下:“應當.沒了吧,我沒學過其他劍術了,明姑娘。”


    “怎麽會沒了。”明綺天搖搖頭,“但凡學劍,學會持握之後至少要以一門劍法作為啟蒙和練習,難道你從一開始學的就是那門劍術嗎?”


    “哦!那倒不是。”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道,“啟蒙之劍當然是有的,但那就是江湖上傳的《開門劍》.很普通也很簡單,我覺得.”


    “你覺得它不算是一門劍?”


    “我——”裴液愣了一下。


    他當然覺得它是一門劍,但


    “每一個人的劍都是從最低的地方搭建起來的,裴液。我們是學劍,伱盡可以坦誠,不必不好意思向我袒露那些低淺粗陋的所學。”明綺天平和地看著他。


    裴液心中一凜。


    是的,如果是某位武館少年問他同樣的問題,他難道會覺得《開門劍》不值一提嗎?他會細致地將自己一路來所習練的一切都傳授於他。


    隻是因為麵前之人是明綺天,他下意識地將那些“不堪一顧”的劍法隱藏了起來,以為隻有雪夜飛雁劍式這樣的東西才能入她的眼、具備被指導的意義。


    大概有些像一個窮小子在被名門閨秀詢問幼時喜歡玩什麽遊戲,自然會把自己撒尿和泥的粗鄙之樂藏起來,而搜腸刮肚出一個和高門大戶更接近的愛好。


    而這樣細微的想法在“明鏡冰鑒”的映照之下無處遁形。


    “抱歉。”裴液低聲道。


    明綺天確實是一位燭照入微的老師,裴液擺正了自己的心態,將自己從九歲握劍開始,所接受的一切劍術訓練——不管是來自老人還是來自武館師傅——都巨細無靡地講述給眼前的女子。


    而明綺天隻是靜靜地聽著,沒有搖頭或點頭的動作。


    哪怕有些經曆裴液說出來都覺得臉頰發熱——小時候,有段時間他沉迷於傳聞中割喉不見血的快劍,便每天往空中撒一把柳葉,想象它們是四麵八方攻來的敵人,拚力在落地之前刺中每一片。


    漏了一片就是中了一劍,中十劍就代表自己死了——但是當然可以複活或者有第二條命。


    這種遊戲和練習持續了有四五個月,把門口的幾株柳樹都捋禿了。


    從這種練習一直講到薪蒼山中自己刺出【雪夜墜命魂驚】,裴液的劍道自述便就此結束。


    明綺天認真聽完,頷首道:“你使一遍開門劍我看看。”


    裴液提劍起身,來到院子正中,將這套從小練過無數次的劍法一絲不苟地使來。


    開門劍劍如其名,某種程度上它確實不是一門真正的劍術,至少不是一門用以實戰的劍術。


    它是專門為劍道開蒙所創,其劍招的設立皆是為了新手能夠熟練劈刺撩等基本動作,並熟練它們之間的銜接變化,就像練書法時寫的“永”字一樣。


    如今裴液一招一式地使來,自然已是無比純熟,足以拉到武館去做的學員們的最高標準了。


    一套劍法使完,最後一個動作正收迴到一開始的持劍而立。裴液輕舒口氣,哪怕如此簡單的劍法,他也盡了最大的認真去演練。


    “這就是我學的開門劍,明姑娘。”


    裴液看著女子,有些忐忑地等待著評價。


    “很差。”明綺天道。


    “.”


    “但你的天賦確實很好。”明綺天繼續認真道,“你缺少最基本的劍道境界,而僅憑一道靈光學會了【雲天遮目失羽】這樣的劍式,其實相當於未走先飛。”


    “但我們還是要從走開始。”她又繼續道。


    從走開始?難道自己八年練劍,還沒開始走?


    那如何說得上是天賦好?


    心中有疑惑,裴液便直接問了出來。


    “你沒有讀過《六朝劍藝概論》?”明綺天聽完他的問題,反問道。


    “.沒。”裴液有些想摸腦袋,忍了下來。


    那是什麽東西?練劍還要看書的?


    “其他的劍理書籍呢?”


    “也沒有明姑娘,什麽是劍理書?”裴液幹脆問道。


    裴液第一次看見那雙蛾眉微微地蹙了一下。


    “研習劍理是件需要長期堅持的事情,我們可以以後再詳細談。”明綺天手腕一翻,取出了一本小小的冊子,“這就是《六朝劍藝概論》,字不多,但是內容精深、高屋建瓴,可以做你的第一本劍理書。”


    裴液有些茫然地接過來,翻了兩頁。


    “這本冊子兩三天就可以讀完,但是我需要你讀得仔細一些,盡量體悟得深一些。一個月內你可以一直重複翻閱它,最好做上筆記。”明綺天語聲沉穩道。


    然後她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迴來後會檢查的。”


    “啊?”裴液翻著手上的冊子,正對著那些繁奧的文字發呆,此時一聽這句話,好像牽動了些幼時學塾的記憶,心中莫名湧上些慌亂,他下意識舉手道:“明,明先生,我一個月不夠,我希望可以晚些檢查,因為我.不太識字。”


    “啊?”女子第一次偏了下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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