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在一瞬間洞察了荊梓望的意圖。


    勝機已現。


    少年之機敏果斷再次凸顯,此時無關抉擇,隻有本能。


    “借我鶉首!”


    裴液喝道,人已來到荊梓望背後。


    定契之後,這項能力他已能隨時使用,不再有時辰的限製,但這仍是“借”,黑螭隨時可以禁止他的使用。


    形勢已然逼迫至此,黑螭縱然心中惱怒,畢竟不會賭氣看他去死,鶉首毫無滯澀地到來。


    萬物明晰,裴液伸出右臂按上荊梓望右肩。


    觸上去的一瞬間,親切感和饑渴感同時自腹中傳出。


    裴液猜想得不錯,這份侵染荊梓望手臂的物質與龍舌的分泌如出一轍,裴液感到自己可以自如的控製它。如果早發現這一點,自己當時就可以幫荊梓望抽離這些物質。


    但與此同時,他也發現荊梓望在縣衙中對他的警惕和敵意是對的,因為麵對這隻手臂,他升起了“吞食”的欲望。


    裴液沒有做出上述任何一種行為。


    他將這些天丹田中所積累的全部幽藍液體,一股兒腦的注入到荊梓望的手臂之中,隻在丹田中留下一個光禿禿的“龍舌”。


    在這兇猛的注入之下,這隻手臂變得更加強大可怖。


    真正的殺招此時方現,狂風驟起,周圍的玄氣被吸取一空,仍然是《狴犴傷世》,但聲勢何止壯大了一倍。


    窮奇仍在調動血肉脫離紅綃的纏繞與切割,若換正常人被這法器纏住,幾乎已可宣判死亡,繚亂千絲,越掙紮切割越深。


    但此時麵對這種隨意流動骨肉的詭異能力,紅綃的效用確實被大大削弱,頗顯滑不溜手。


    窮奇快要成功了。


    所幸荊梓望更快。


    他的幽藍右臂已然大腿粗細,長約左臂的兩倍,濃鬱的玄氣在它上麵繚繞,並起利爪就如一根奇異可怖的之矛。


    荊梓望執矛挺刺,這根矛將會從其頸間穿入,骨刺會將虎軀切割成大塊,而後繚繞的玄氣會在其中爆開,將這些血肉徹底撕碎。


    這一招過後,窮奇即便不死,也幾無反抗之力了。


    正在這時。


    裴液忽然眼前一花,眼前景象的運作陡然快了起來。


    他一驚,不知自己為何脫離了鶉首狀態。


    但再一細看,揚塵仍在空中慢爬,紅綃飄搖著緩慢的舞蹈,【鶉首】分明仍然存在。


    剛剛是……有什麽變快了!


    是……眼前這具變形的虎軀!


    縱然開了鶉首裴液也幾乎看不清一人一虎的動作,但此時虎的動作明顯比荊梓望更快了幾個檔次。


    在飛流的血肉和紅綃之中,一雙豎瞳閃過,而後鑲嵌在那裏,虎頭再次成型。


    和這雙瑰麗金眸對上的一瞬間,裴液如墜冰窖。


    它,也有【鶉首】。


    在這種洞若觀火的能力下,最後一部分纏身的紅綃像是小孩子打出的繩結,被窮奇精準而迅速的拆解。當荊梓望的爪探過來時,窮奇已經輕巧避過,一爪按上了他的心口。


    塌陷、擠壓、爆裂。


    就像刀背拍上蒜子。


    慘白的骨刺從胸膛穿出,伴隨著宗師強有力的心髒泵出的大片飛血。


    縱然雙方能夠爆發出的傷害不分伯仲,但仙狩強韌的身軀卻非人類能夠輕易比肩,一爪之下,荊梓望已然雙目圓睜地倒地。


    宗師強悍的生命力仍在發揮作用,荊梓望滿臉鮮血地大口喘息,抬起手,玄氣聽話地環繞過來。


    他仍想努力再凝聚出一擊,但窮奇伸爪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一口咬掉了他的頭顱。


    裴液立在原地看著這一幕,身體僵冷如屍。


    上次的絕境之勝確實令他找迴了那個“鶴骨竹誌”的自己,他信心滿滿,劍心明亮,絕不折腰,從不畏難。


    因此雖然這次的敵人要比上次強大百倍,他還是沒有選擇離開。


    因為拋棄他人逃生,本是他在那個雨夜裏已經拒絕了的做法。


    但在真實的世界中,沒有人可以一直勝利。


    慘敗也許就在下一次。


    而這一次,他即便把後麵幾劍一股腦全學會,也不會有任何機會了。


    “我們之間缺少信任。”


    黑螭忽然道。


    信任……是的。


    從一開始,他就對這隻莫名入夢的黑螭抱有懷疑。到了定契之時,他依然在懷疑它的目的。


    雖然兩天的相處讓兩者的關係稍微貼近了些,但這時間顯然還是太短了。


    短得完全不足以磨平兩者之間的隔閡,更不用說仙狩與契者該有的徹底信任、生死相托。


    因此當黑螭已經明確地告訴他“荊梓望必死無疑,你們毫無勝機”之後,他還是自大地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用自己粗陋的眼光、貧瘠的見識去分析戰局、尋找機會。


    然而事實證明,機會確實從來不曾存在過。


    “無可奈何,並不怪你。”黑螭最後輕歎一聲,徹底沉寂下去,似乎已準備平靜迎接失敗。


    裴液麵無血色,一言不發。


    麵前的窮奇完全無視了他,低頭細啖宗師之軀。


    明明遭受了那樣的重擊,拋灑了那麽多的鮮血,它的身上卻完全看不到剛剛一戰留下的傷勢。


    傷害一定是有的,隻不過被完全的隱藏了。


    就像那先修複骨頭和筋的怪物一樣,這隻窮奇有著更高層次的類似能力。


    若人被砍了一條手臂,或許不致命,但就幾乎不能再搏鬥了。對於人而言,傷勢會同時削弱生命力和戰鬥力。


    但這隻窮奇卻不是,傷勢似乎隻會損耗它的生命,即便下一刻它就會死,這一刻它仍能以最巔峰的姿態與你戰鬥。


    可惜這份發現也沒什麽用處了。


    裴液不願再像待宰羔羊一樣在一旁看著荊梓望被細細品嚐,他握上劍柄,抽劍,麵無表情地殺向這隻巨大的妖獸。


    窮奇頭不抬嘴不停,隻隨意蕩起鋒銳的尾鉤。


    裴液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咽喉已被尖銳的冰寒逼得下意識窒息。


    但這冰寒卻並未刺入。


    裴液抬起頭,窮奇也轉過鬼威赫然的巨顱,用一雙金光湛然的眸子盯視著他。


    那眼眸中閃過混亂,窮奇煩躁地晃了晃腦袋,仿佛被某種意誌幹擾了行兇。


    最終應該是這意誌占了上風,它轉迴頭,將最後半副軀體一口吞入腹中慢慢消化,尾巴卷起裴液,展開了一雙大翼。


    此時日落月升,風起,一個巨大的獸影劃過夜空,尾巴卷著一個人形飛入了幽茫的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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