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前夜殘了些枝葉,但那株不知多少歲的老槐樹依然俯視著庭院,這兩天的大雨將它洗得十分幹淨透亮,溫度正好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傾落在衙院裏,風吹過時,碎金片影一齊舞動。


    裴液穿過斑駁的光影往前廳走去,來到廳前,在門前台階磕了兩下鞋底,白黃的幹土簌簌而落。


    一推門,堂中坐著三位氣質超卓的陌生人,皆是身材挺拔,像是朝廷武職。其衣著無論布料還是款式都不是奉懷縣能見到,麵貌氣質給人第一印象就是“人中英傑”四個字。


    若把人比作鳥類,奉懷本地常見的便是麻雀,昨日州中來的幾位大人則像畫眉,今日這三位則是兩隻鶴鷺和一隻鷹雕。


    當先是一位麵目堂正、麥膚玄服的男人,淵渟嶽峙,仿佛一座山佇在那裏,整片空間似乎都在他那裏壓進去、陷進去。


    第二位則是一位年輕許多的女子,皮膚白皙,麵容姣好安靜,下身仍穿長褲,但上身青衣的衣擺卻長了不少,顯得更加瀟灑利落。


    第三位的男子則比女子又年輕一些,皮膚也是一樣白皙,此時雖然正坐傾聽,各處細節卻透露出不安穩的氣質。


    一眼掃過諸人,裴液低頭拱手道:“諸位大人好。”


    不知是否錯覺,裴液感覺自己一進來,氣氛由先前的凝重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但常致遠沉凝的臉色稍霽,親熱地招唿他到身邊,按座次一一指認道:“先見過幾位大人吧——本州折衝都尉荊梓望大人、神京仙人台黑綬術士邢梔大人、左龍武軍執戟商浪大人。幾位大人,這位就是為本縣紓難的裴液少俠,機敏沉穩,勇武過人。”


    裴液依次躬身行禮,對方也打量著他。


    眼前的少年身高過人,姿態挺拔,眉目清朗,雖然有幾分稚氣,但氣質沉靜,不卑不亢,足稱“可靠”二字。


    邢梔微笑致意,商浪則欠身挺背雙手抱拳迴了一禮。


    荊梓望卻隻麵無表情地盯著他,偏頭對常致遠道:“常大人,慘案就在眼前,敵人供奉的法器與他融為一體,誰知道會發生什麽?我再重申一遍,為保鄉梓安寧,此人我必須要控製起來。”


    裴液愣了一下,挑眉偏頭直視這位荊都尉。這動作似乎有些觸怒了他,男人眼睛一眯,濃若實質的壓力轟然降落,裴液毛發直豎,幾欲拔劍,但丹田種中小螭一遊,周身壓力一輕,同時心底響起神螭那平而冷的聲音:“要幫忙?”


    但很快它似乎感知到了這邊的情勢,又道:“哦,算了,這個你無論如何也打不過。”


    “……”


    常致遠牽住他的手腕向身後拉了一拉,白發劍眸看著荊梓望分毫不讓,平聲道:“我也再向荊大人稟告一次,你沒有保衛得了任何人,而是眼前這位少年救奉懷於水火之中。”


    眼見氣氛不佳,邢梔溫聲道:“兩位大人稍安。這位裴少俠,不如先允我為你查看一二。”


    這正是裴液一直等待這隊神京特使的目的,當下點頭,來到這位女術士身邊。


    解下纏臂的布帶,把被侵染的右臂放上桌子。這兩天間,那幽藍已如藤蔓般攀到了大臂中部。


    邢梔伸出兩指,沿著一條血管從頭緩緩滑到尾,精妙的靈氣環繞著她指尖跳動。


    這是裴液第一次見到這種不同於真氣的力量,它更靈動更玄妙,但少了一些醇厚與鋒利。


    感受了一遍之後,邢梔抬起雙指,凝出一枚小而鋒利的靈氣針,按入了裴液血管之中,同時雙目看著裴液的表情。


    裴液感覺小臂中有一股能量在左衝右突,但很快被那幽藍液體吞噬殆盡。


    “很溫馴、很穩定的力量。”邢梔在本子上記下。


    “我再瞧一瞧你的丹田。”這位女子的聲音令人安寧。


    裴液後退一步,邢梔把手搭上去。這次沒再用靈氣針刺激,而是有一股更柔和的力量霧一般滲入,緩緩包裹住了那枚光團。但遊動的小螭似乎是在與兩者都不同的另一個層麵,並未受到擾動。


    這次裴液有了更明顯一些的感受——那枚光團似乎變成了一個風洞,轉動了一圈,將周邊的靈氣之霧全部吸了進去。


    邢梔微微一驚,抬起手來,凝眉道:“大體一樣。”


    “什麽一樣?”裴液問道。


    “聽聞此案後,我連夜找台中調了五十年燭世教的資料過來,將人變為惡怪,再以特殊手法轉化為這種物質,是他們當年就在做的事情。”邢梔娓娓道來,“但彼時對方並未舉行過將這種物質注入人體的儀式。事實上,當時這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因為那能量十分暴躁,而且具有極強的侵染力,人一旦接觸,要麽當場喪命,要麽變成那種怪物。”


    裴液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但你這次卻不一樣。雖然這種物質的本質沒有變化,依然是吞噬周圍的一切以壯大自身。但它似乎溫順,或者說聰明了許多,學會和宿主共存了。”


    “這種物質究竟是什麽?”


    邢梔搖搖頭:“它的層次極高,無論靈氣、真氣、血肉、法器,甚至植物,都能被它同化然後吞噬。我們不知它從何而來,仙人台至今隻在與燭世教相關的事件中見過這種東西。當時台中曾有兩種猜測,一種認為它是完全不同於世上任何物質的,獨立存在的一種能量;另一種則認為恰恰相反,它是包容了世上一切物質之後的那個‘一’。”


    荊梓望眯了下眼睛,插嘴道:“好驚人的說法。”


    “不錯,無論哪種猜測,都涉及極高的層次,但掌握它的燭世教卻並不像具有這份資格。”


    裴液沉默了一下道:“太一真龍仙君。”


    邢梔一驚:“不錯,原來你已知道了。其實按照我們術士的經驗來說,知道這個名字並非好事,所以我沒有告知。”


    “不過,即便伱提出這個名字,我也無法告知你更多了。因為台中也從來沒有找到過這位‘仙君’的痕跡。”


    “世上,真的有神仙嗎?”裴液問道。


    邢梔沉默了一下,肯定道:“沒有。自虞以後六千載以來,雖然曆朝曆代尋仙之人不絕,但從未有過真仙現世。不過若把範圍擴大一點,一些極高位的修者也可算是‘仙’。”


    “那這燭世教背後……”


    邢梔搖搖頭:“五十年前台中幾乎將其徹底覆滅,也沒見到更高層次的力量。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掌握了這位‘仙君’死後的某種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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