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悉,不適應,不喜歡。這是張弘靖踏入幽州最直覺、最感官的第一印象。不熟悉幽州的一草一木,不適應幽州的風土人情,不喜歡幽州的粗魯無文。


    其實,人與其它生物最大的不同,在於人可以慢慢的適應。實在適應不了,還可以逃離,比如說,王縉。問題是,張弘靖不是王縉,他不想逃離,也不想適應,他隻想逃避。


    儒雅的世家子弟,粗魯的幽州兵將,宛如兩根並行的鐵軌,永遠沒有交集。如今,長安硬生生的將他們放在一起,對此,張弘靖很不舒服。為了盡可能的避免與那些討厭的幽州下屬接觸,他選擇了深居簡出,大約十天左右才會在節度廳露一下頭。就連這十天一次的升座理事,張弘靖也總是草草了事,與其說是理事,不如說是一場不得不走的儀式。至於節度使的其它事物,比如,巡視軍營、接待將領等等繁瑣的軍務和政務,張弘靖都交給了自己從長安帶來的屬下和幕僚。


    一扇大門,將張弘靖和幽州隔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翰墨飄香的世界,一個是五味雜陳的世界。


    在談笑無鴻儒,往來盡白丁的幽州,張弘靖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在隻屬於他一個人的世界,張弘靖可以饗美酒,可以品香茗,可以賞詩文。當然,也可以沉浸在自己的書畫世界。張弘靖的祖父,張嘉貞,不僅是一代名相,還是一位著名的書畫收藏家,他自己的筆墨丹青“不因師法,而天資雄勁”。張弘靖的父親,張延賞,書法也是超級的棒,人稱“妙合鍾張,墨跡高古”。至於張弘靖本人,比起自己的父、祖,一點也不遜色,被時人譽為“書體三變,為時所稱”。隻有這個小院,這個翰墨飄香的小院,才能夠讓張弘靖暫時忘記長安,忘記幽州,忘記一切。


    小院之外,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粗蠻的世界。不修邊幅的衣著,驕橫野蠻的動作,肆無忌憚的眼神,粗魯無文的言談,旁若無人的狂笑,這一切的一切,都令儒雅的張弘靖無法接受,更難以釋懷。對了,外麵的世界還是一個五味雜陳的世界。不,更準確的說,應該說是怪味雜陳的世界。從一張張粗俗不堪的嘴裏蹦出的不止是汙言穢語,還有各種各樣不堪入鼻的味道:大蒜的味道,韭菜的味道,蘿卜的味道,劣質煙草的味道,高度烈酒的味道,夾雜著各種臭氣,比如說口臭、狐臭和腋臭,當然,還有體臭,以及大汗淋漓之後的汗臭。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張弘靖走不進那個世界,那個幽州人的世界。


    同樣,幽州,也走不進這個世界,他們新任長官的世界。


    華麗的衣著,精美的香車,傲慢的眼神,雍容肅穆的舉止,鬱鬱寡歡的神情,以及深居簡出的做派……呈現在幽州麵前的張弘靖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如此的另類。


    怎麽會是這個樣子?我們的新任長官怎麽會是這個樣子?幽州心目中的節度使,不是這個樣子,絕不是。


    他的衣著不會如此光鮮亮麗,因為他不會刻意用衣著這樣的生活細節強調等級;他不會乘坐裝飾精美的香車,因為他喜歡騎在高頭大馬上縱橫馳騁;他渾身上下散發的不是淡淡的香氣,而是跟他們一樣的汗臭和膻氣;他不會舞文弄墨,因為他喜歡舞槍弄棒;他不會淺嚐細品,因為他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不會深居簡出的玩深沉,因為他喜歡和兄弟們混在一起。總之,他們的節度使,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心,都和他們沒有什麽區別。


    可是,眼前的這位長官,他們的新任節度使,卻是如此的不同,不同到與幽州,乃至整個河北都格格不入。


    因此,張弘靖不適合幽州,一點也不適合。這是劉總犯下的一個錯誤。雖然這個錯誤不算太小,可也沒有嚴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隻要長安不再犯下第二個錯誤,第三個錯誤,乃至第n個錯誤,局勢就不會差到哪裏去。


    可惜,長安,並沒有發現這個錯誤,更談不上製止。相反,長安,緊接著就犯了第二個錯誤。正是這個錯誤,將劉總的第一個錯誤無限放大,最終導致嚴重的後果。


    宰相們經過合議,一致認為:張弘靖是一個值得尊敬和信賴的人。為了充分體現這種尊敬和信賴,他們決定,交給帝國前宰相一個相對完整的盧龍,而不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幽州城。因此,張弘靖實際得到的,不僅是幽州,還有平州、薊州、媯州和澶州。劉總計劃中的重要棋子,製約幽州的重要棋子,薛平,出局!


    大錯已經鑄成,不過尚可補救,隻要,長安不再犯第三個錯誤。


    很不幸,偏偏,長安已經犯下了第三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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