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淩晨,成都。


    薛濤,元和年間最著名的才女,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她望到了遙遠的長安。長安郊外、曲江池畔,梨花開得正豔,卻忽然之間,一片一片的飄落,落成了一樹枯枝,一地雪白。踏著滿園的落花,一個豐神如玉的男子緩緩向她走來。是他,她的情人,宰相武元衡!他依舊是慣常的一襲白衣,清秀俊朗的麵龐上依舊掛著溫和而落寞的微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灑脫,他的步履一如既往的輕盈,他的口中似乎在吟詩,對了,是他寫給我的那首:“月上重樓絲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滿堂誰是知音者,不惜千金與莫愁”。他還想著我,念著我!他貴為宰相,還想著、念著我這個青樓女子!但是,他的白衣上怎麽出現了暗紅色的汙漬,怎麽可能?他一向是一個特別愛幹淨的人!怎麽,暗紅色的汙漬在逐漸增多,一點、兩點……,一片、兩片……,他最鍾愛的一襲白衣,怎麽都變成了討厭的暗紅色?他那充滿智慧的、高貴的頭呢,我怎麽忽然看不到了?


    從噩夢中醒來,薛濤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情郎,你還好嗎?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淩晨,長安,朱雀大街,靖安坊東門。


    天將破曉,夜色已殘,宰相武元衡在十幾名護衛、隨從的簇擁下,騎馬緩緩行進在寬闊的朱雀大街上。腳下這條通往大明宮的道路,武元衡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因為,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經由這條朱雀大街,去上早朝。路還很長,昨夜沒有休息好,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補上一小覺,以便養精蓄銳,以更充沛的精力,去處理那些令人焦頭爛額的大大小小的國事,還有淮西的戰事。武元衡合上了雙眼,卻仿佛看到了一個身姿綽約的倩影,是薛濤,我的紅顏知己。武元衡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甜甜的微笑,耳邊仿佛響起了她清脆悅耳的吟詩聲:“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茫。誰言千裏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那是一首情詩,她寫給他的一首情詩。


    前麵,不遠處,有幾棵大樹。雖然閉著眼睛,武元衡也能夠清晰的判斷出自己的行程。不對,今天似乎有點異常,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東西,是什麽?為什麽自己會感到莫可名狀的不安和恐懼!


    “滅燭”,似乎有人在傳達什麽指令。


    “誰?閃開!”侍衛厲聲嗬斥,話音未落,空氣中就傳來羽箭破空的聲音,“噗”的一聲悶響,一支羽箭釘在了武元衡的肩上。一陣劇痛襲來,武元衡忽然明白了空氣中彌漫的是什麽,對了,是殺氣,無處不在的殺氣!看來,自己是在劫難逃了。也好,一絲苦笑拂過武元衡俊秀的麵龐,我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隻是,淮西未平,我有點不甘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元和中興的美好前景我是看不到了。皇上,您千萬不要被這些宵小之徒的卑鄙行徑所嚇倒,我相信您,您是一個千古難遇的明君英主;裴度,平定淮西的重擔就交給你了,千萬不要讓我失望;薛濤,我的戀人,我不能陪你了,珍重。


    “砰”的一聲巨響,一支木棓重重的擊在了武元衡的左腿上,武元衡茫然四顧,自己的護衛和隨從已經被刺客殺散,隻留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還有地上的幾具屍首。武元衡淒然一笑,眼睛盯住了麵前的那幾顆大樹,那兒應該是刺客的藏身之地。果然,十幾個黑影從樹影中飄然墜落,手中拿著明晃晃的的寶劍,奔到了武元衡的麵前,當鋒利的寶劍劃過頸項的時候,武元衡忽然想起了自己昨夜的那首新詩“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日出事還生”,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一語成讖?一絲苦笑在武元衡俊俏的臉上綻放,僵硬,定格。


    當被殺散的侍衛喊來救兵時,刺客已渺無影蹤,隻剩下一具無頭的屍首橫臥在血泊之中!武力削藩的堅定支持者,大唐著名宰相,晚唐著名詩人,大唐第一美男,武元衡,就這樣被人刺殺了!十幾名刺客不僅毫發無損、全身而退,而且還帶走了宰相的頭顱!


    在流光溢彩、群星璀璨的元和時代,武元衡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仰望元和年間的曆史星空,代表武元衡的那個星座,或許不是最耀眼的,卻一定是最絢麗的。


    武元衡是一個高貴的人,骨子裏流淌著高貴的血液。他的曾祖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的族弟,他的祖父、父親都是一時之名士。世代書香的浸潤,使武元衡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


    高貴的武元衡是一個高傲的人,任何的高官厚祿,任何的威逼利誘,任何的詆毀與謾罵,都不能使他低下高傲的頭顱。“二王劉柳”風頭正勁的時候,王叔文使人誘以為黨,他拒絕了,劉禹錫求其為判官,他還是沒有答應,他決絕的態度得罪了炙手可熱的王叔文,卻被當時的太子李純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裏;元和八年,李吉甫與李絳的二李之爭愈演愈烈,群臣各有依附,惟有剛剛迴到長安的武元衡持正而論、無所違附,天子以其為長者;為救淮西,王承宗上躥下跳,極盡詆毀與謾罵之能事,矛頭直指宰相武元衡,武元衡不為所動;李師道四處煽風點火搞暗殺,恐怖氣氛籠罩著整個長安城,武元衡也沒有退縮。


    高傲的武元衡其實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他沒有私仇,他的敵人隻有一種,國之公敵。隻要不是在朝堂,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迷人的微笑,窮兇極惡的刺客可以砍下他高貴的頭顱,卻抹不去他臉上的那一縷醉人的微笑。那一次,還是他任西川節度使的時候,酒席宴上,酩酊大醉的西川從事楊嗣作了一件很出格的事,將酒一杯一杯的澆在武元衡的一襲白衣上,口口聲聲說要用酒來給你洗澡。武元衡的臉上掛著那抹迷人的微笑,一動也不動,直到他澆完了酒,才緩緩地站起來,淡淡一笑,又換了一襲白衫,談笑自若的參加酒會。正是在這次酒席宴上,武元衡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紅顏知己,青樓歌妓、著名才女,薛濤。


    性格溫和的武元衡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他的詩風格雅正,音韻清朗,切合音律,在當時很受歡迎。每有新詩推出,必被好事者譜成歌曲,廣為傳唱。張為《詩人主客圖》分元和詩人為六派,各有主人一人,升堂、入室、及門等賓客若幹,以武元衡為瑰奇美麗主,與白居易齊名,劉禹錫尚在其下,可見其詩歌的巨大影響力。


    才華橫溢的詩人武元衡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他白衣勝雪,衣帶飄飄;他清秀俊朗,豐神如玉;他舉止優雅,彬彬有禮;他文采風流,詩文蘊藉……當然,最主要的是他那一抹迷人的微笑和有些落寞、有些憂鬱的眼神,捕獲了無數少女的芳心,成為諸多才女的大眾情人。他不追求“贏得青樓薄幸名”,卻也並不介意與那些青樓名妓擦出愛情的火花。他與一代才女薛濤那一段纏綿悱惻、風花雪月的情事,更是讓一旁的大文豪白居易豔羨不已、唏噓不已。


    風流倜儻的武元衡是一個落寞的人。落寞源自於孤獨,孤獨源自於知音難覓。武元衡是一個雅性莊重、淡然於接物的人,並不怎麽喜歡詩酒酬酢和迎來送往的人情世故。詩酒花韻、召伎宴飲,對於身居高位的武元衡而言,是不得不應酬的場麵。即席賦詩對於才華橫溢的武元衡來說當然不是什麽難事,但潔身自好的武元衡並不真正喜歡這種浮華的風氣。我們仿佛可以看見,熱鬧非常的酒喜宴上,一片觥籌交錯之中,武元衡靜靜的坐在一個角落,臉上掛著溫和有禮而又有些落寞的微笑,輕聲吟唱著“滿堂誰是知音者”的詩句。


    落寞的武元衡其實是一個傑出的政治家。一戰成名的高崇文雖有平蜀之功,卻隻是一個“上馬治軍”的將才,做不來“下馬治民”的地方長官,隻好上書辭去西川節度使的職務。這給長安出了一個難題,因為蜀地剛剛平定,繼任者一旦處置不當,很容易激起新的變故。李純緩緩從一眾大臣的臉上掃過,最後將目光落在了宰相武元衡的身上。第二天,李純下詔,任命武元衡為檢校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高崇文離開成都的時候,滿載軍資金帛伎樂古玩,蜀地為之一空。武元衡到任之後,沒有怨天尤人,上選賢才,下安黎民,外撫蠻夷,內修廉政,生活節儉,很快得到蜀地百姓的交口讚譽。三年以後,蜀地上下完實,蠻夷懷歸。


    淮西戰役剛剛打響,力主用兵的宰相李吉甫卻猝然離世,武元衡默默的接過了這一曆史重擔,發誓要將淮西戰役進行到底,因為他清楚,這是中興大唐帝國的天賜良機,絕不能半途而廢。當時淮西、成德、淄青三大藩鎮互相勾結,又重金賄賂朝廷大臣,互為唿應,武元衡承受著極重的壓力,卻從不為所動,一力主戰,聲色俱厲,決不對強藩退讓半步。


    人,都有缺點,杜黃裳的缺點是有點貪戀黃白之物,李吉甫的缺點是過於功利,而李絳又過於理想。而武元衡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缺點。對於杜黃裳,藩鎮想過賄賂;一個小小的陰謀,元和三年的一場策論案,就將李吉甫攆出了長安;一個若有若無的黨爭謠言,就使李絳激動不已,一遍又一遍的辯白,結果越描越黑,最後隻好乖乖離開京城;對於武元衡,對於沒有缺點的武元衡,一切政治手段均告無效,最後,他們隻剩下了一個辦法,惟一的辦法,殺掉他,當然,是最卑鄙的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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